秋谷见王云生这般做作,觉得甚是可笑,却故意拿他开心道:“我便算骗了你的家眷,是我一时之错,却已经追悔不来。现在据你的意思,要怎么样呢?或者要我出几个钱,遮遮你们的脸面,也要好好的商量,那有一味恃强的道理?”这几句话,直把个王云生气得拍着胸膊,大骂道:“你们听听,他自己干了犯法的事,反要寻我开心,我也不怕你飞上天去,明日同你到上海县讲便了。” 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  众人在旁听了,多替秋谷捏着一把冷汗,怪他既是干错了事,不应该一味蛮凶,暗暗的多在那里说他不知风色。秋谷却对着云生正色说道:“你还是当真到上海县去,还是说着大话吓人?若当真要到上海县去,认真究问起来,我倒没有什么虚心,只怕坏了你的钱树还在其次,并且出了名声,从此在上海地方做不得生意,岂不是我绝了你们的衣食么?我劝你不是趁收篷,彼此讲和的好。”   众人听了秋谷这番说话,不觉大家都笑起来。笑他说的话儿好似孩子一般,到了这个时候,还这样定心,随口说这般希松的说话,那里晓得他们两下的机关?只有王云生听这几句话儿,入耳钻心,由不得心上扑扑的跳个不住。但是明知没有被他拿住什么破绽,料想也不怕他,只得扳着面皮,喝道:“我还有这样工夫和你蛮闹,你倚着自己有些拳棒,一味恃强,还要说出这般撒赖的话来,真是岂有此理!   我只叫你好好的等着便了。“   秋谷哈哈的笑道:“我倒留你些儿体面,不肯翻出你的证据,你到这样的猖獗起来,我也晓得你们这班光棍,不叫你们见些手段,你也不肯死心。”说着四边一望,见栈内的帐房先生,身上披着一件短褂也走了进来,便招呼他道:“他们这些光棍想要紥我的火囤,我去取出他们的凭据来,烦你作个证见,不要被他们跑了。”   那帐房先生是个老于上海的人,见王云生半夜回来,并不是轮船到埠的时候,心上已是了然,但是章秋谷被他当场捉破,凭你再有通天的手段,一时也施展不来。这帐房先生向来同秋谷甚是要好,见秋谷这般说话,便走进一步,拉着秋谷,附耳说道:“你若拿不住真凭实据,万万不可出场,还是私下讲和的好。”秋谷也低声答道:“少停我自有证据给你们大家看视,你且不用心慌。”王云生听得分明,心上着急,想不出个落场的法儿,却还没有猜着秋谷已经开过了他的皮箱,急得只把眼看着双林,要想他出来硬证。   恰好秋谷一回身,如飞的抢进云生房中,要想去开他的箱子,双林立在门外,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,道:“你把我害到这般地步,还说我们紥你的火囤,你的良心何在?”秋谷大怒,觉得火上加油,兜面呸了双林一口,道:“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人,又生了这般的容貌,那样事儿不好去做,却姘着这班光棍,干这忘廉丧耻的勾当。你自己想想,可有什么出头?我倒替你十分可惜,你还要硬作证见,说出这样的话来,岂不真是可羞可恨!”说得个双林满面羞惭,满心懊悔。暗想:“果然为什么错了主意,要干这样无耻的事情。”登时耳热面红,放了秋谷的手,随他进去。   只见秋谷走进房中,两手提了两只箱子出来。众人不解其故。王云生一见,急得面色如灰,连忙指挥众人要夺秋谷手中的箱子,口中叫道:“你们众位请看,他破了奸情,还要硬抢我们的箱子,请你们众位发个公论何如?”秋谷见众人七手八脚想要夺还箱子,忙把手中箱子摔在地下,两手拦住众人,大声说道:“谁要你的箱子?我只把你箱子内装的东西给他们大家看看。”王云生听了虽然着急,口中却说不出来,只得嚷道:“你要开我的箱子,我也没有犯法的东西。但是我箱子里头都是要紧的物件,若走失了我一件,我们赔偿得起么?”一句话早恼了客栈的帐房先生,上前说道:“王先生,什么说话!大家多在此间看得明明白白,难道开了箱子就有人偷了你的物件么”况且你们两人现在各执一词,你便叫他奸骗,他却叫你们是紥他的火囤,大家都是一面之词,叫我们旁人何从捉摸?不如任他开了衣箱大家看看,他若拿不出你紥火囤的凭据,料想他也抵赖不来,那时任你将他官了私休,我们旁人自然也有个公论。“帐房先生这几句话儿方才出口,大家齐和一声,说这样办法方是平允。王云生到了此际,明知变化不来,急得他顿口无言,面青唇白,口里还想要硬挺几句,怎奈他受了惊吓的人,那一个舌头竟不肯由他做主,结结截截的说了半日,始终挣不出一句话来。   大家看他急得这样情形,早已心中明白,只不好多开口儿。双林早已躲进屋中去了。秋谷便问王云生要那箱子上的钥匙,王云生那里答应得出?秋谷见他不肯,便对着众人说道:“他既拿不出钥匙,只好把他的锁扭开,请你们大家看看,不要回来又说遗失了什么紧要东西。”那旁边看热闹的客人以及栈内的茶房,初时虽然并不开言,却大家暗怪着章秋谷恃蛮无理;现在见王云生神色仓皇,已经露了马脚,又见章秋谷语言清朗,神采飞扬,不觉暗暗的心中称羡,便大家附和起来,七张八嘴的道:“你只顾把锁扭开,里头有什么东西,我们自然都是见证。”秋谷听了甚是欢喜,便把那两只衣箱的锁轻轻一扭,把锁硬扭成两断,打开箱盖。大家近前看时,只见箱面上都是些半新不旧的男女衣服,并没有贵重之物。翻到一半,早把那包好的砖石翻了出来,每箱约有十余包的光景。众人把那纸包放在手里顿了一顿,觉得沉甸甸的,大家倒吃一惊,面面相觑,做声不得。秋谷笑道:“你们不要心慌,且把这包儿打开看看,可是什么东西?”众人便大家去拆那纸包。   王云生见了,真是急得汗流体战,魄荡魂摇,明知是难逃公道,看看手下的同党,早已乘空逃去了两人。还有这两个是向来扮作他的家人,脱身不得。正在着急之时,忽见众人一齐拥到前边去看他的箱子,他便想乘空脱逃,向那两个家人使了一个眼色,轻轻的绕到天井中间,一溜烟正待逃走。众人并不提防,秋谷却时刻留心防他弄鬼,忽地一回头不见了王云生,慌忙向外看时,见王云生的背影一闪,已到腰门。秋谷大怒,疾忙跳到窗外,就如燕子穿帘一般,只一步已扑到王云生背后,连肩夹背一把拖来,依旧把王云生扭了回去。大笑道:“你原来也只这点本领,一般害怕起来,刚才你的威风那里去了?”羞得王云生把头拜倒,不敢作声。   说话之间,众人已将纸包拆开几个,仔细看时,那里有什么宝玉明珠?尽是那砖头石块。一齐大噪道:“怪不得他形迹可疑,原来果然是个骗子!”秋谷对着众人说道:“我的说话何如?若没有拿住他的实据真赃,也不敢说这般满话。如今既是破露出来,想他在上海地方,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子弟。既然撞在我的手内,我却就要替那以前受害的报仇。明日我托人写信到新衙门去,把他们一同解案,重重的办他,也好警戒他的下次。但是要屈你们做一个公正的证人方好。”章秋谷的意思,原不过呼吓他们,并不要一定送官究治,因为自己同双林既有交情,免不得先落一层不是,也占不着什么便宜,就是赢了官司,于自己又无益处,倒同这班小人结了个不解之仇。   只说众人听得秋谷要把他们送到当官,并且要旁人见证,不约而同一齐劝解。   双林躲在房中,听见秋谷要将他们一起送官,更吓得涕泪俱下,只得老着面皮走出房去,望着秋谷扑地跪将下去,也不开口,只把抽于这着脸儿,泪流不止,几乎哭出声来。王云生正在为难,见双林出来跪下,便由不得也赶过来一同屈膝。正是:斋   盲风怪雨浑闲事,舞袖弓腰妒莫愁。   要知秋谷如何发放他们,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二十九回 写伏辩光棍无颜 听良言名花有主   且说王云生哀求秋谷道:“我们虽然丧了良心,章老爷却并没有落了我们的圈套,只求章老爷看破些儿,高抬贵手,免了送官究治,我们就感激万分了。不瞒章老爷说,我们凑了许多本钱,原想做着这注生意,现在弄得人财两空,还丢了这般脸面,我们当光棍的人落到这个下场,总算可怜的了,只求章老爷开个思典罢。”   说着就叩了几个响头。双林更是羞容可掬,掩面欷歔. 秋谷见了,心早软了一半,又听着云生的话虽然可笑,却也是句句真情,便一手先把双林扶起,又叫王云生起来。双林低头立在一旁,深锁蛾眉,半含珠泪,秋谷更觉得心中不忍起来,便向众人说道:“我本待把他送到当官,但既是你们众位同声相劝,我也不好意思扫了众位的面光。现在他们既然自家认错,我看着大家分上放过了他,免了他一场出丑。   但还有一件,今夜的事情是你们当场共见,不要我转背之后,他倒同我说话起来,那时事过无凭,我也。奈何他不得。这须要叫他写张伏辩方好。“众人听了,都赞秋谷的见识不差。   原来王云生虽做流氓,却上海不曾犯案,所以极怕见官。当下听见要叫他写张伏辩,虽是心中不愿,料想推托不来,只说:“这张伏辩,不知章老爷要叫我怎生写法。”秋谷道:“这个容易,我起个稿子,你誊就是了。”随叫家人取出笔墨,秋谷随意起了一个稿子,递给众人看了,便叫王云生用端楷誊好。王云生勉强写好了一张,秋谷取过,同众人看时,只见那伏辩上写道:   立伏辩王云生,今因冒充官长,图诈未成,求免送官究治。此后如再有讹诈等情,听从惩治,立此伏辩是实。   后面写着年月,并王云生亲笔的几个字儿。秋谷看罢,见他写得不差,又叫他在名字底下画了一个花押,收在身边。却向众人举手,谢道:“今天多有费神,改日再谢。”众人多称“好说”,见事已停当,渐渐的散去。   一番扰攘,不觉天已大明,秋谷正要进房略睡片刻,见栈内帐房走了进来,手中拿了一篇单帐交给云生道:“你闹了这样事情,我们这里是不能再住的了,你快把栈帐算清,立刻就搬出去。并不是我们赶你动身,你可知这里是租界地方,捕房的规矩十分严紧,设或被包探查了出来,这容留匪类的名儿,我们却担当不起。”   可怜王云生好容易花了无数本钱,结交了章秋谷,想要在他身上捞回一大注钱,不料章秋谷看破机关,弄得个人财两失。此时手中正是空空洞洞的时候,那里拿得出钱来,看一看那张单子,倒开着六十余元,心上万分着急,只得老着脸皮央求帐房道:“我此时手中实在无钱,请你们暂时宕欠,待我出去设法归还,两三内日决不误事便了。”那帐房见他没有钱,就变了面孔道:“这个不能!你说得倒狠是容易,我刚刚同你说过,你今天还想住在我们栈内么?我实对你说罢,我们的房饭帐是不能少的,你休想短了一毫。你若真没有钱,我只把你们的行李衣箱一齐留下,算个押头,你去取了钱来赎回行李,就是这两句说话,没有别的商量。并且结好了帐,还要快些请你出门,免得叫我们受累。”云生听了,无可如何,只得走进房去与双林说知。   原来王云生的衣箱虽是空的,却还有几件单夹罗纱的时新衣服,连着双林的衣饰,并那床上的熟罗帐子以及烟盘烟枪各物,也还值得一二百块钱。云生和双林商量,要暂时当了他的首饰去付栈内的房饭钱。双林自从秋谷拉他起来,晓得秋谷还有些可怜他的意思,只懊悔自家打不定主意,上了他们的当,被他们包了出来,做着这无耻的勾当。眼看着章秋谷这样一个风流人物,反要去哄骗他,现在弄得破了机关当场出丑,从此回到苏州去有什么面目见人?愈悔愈惭,愈惭愈恨,不觉咬牙切齿的恨起王云生来。正在那里暗泣,忽见王云生进来,要将他的首饰去抵当栈帐,心中忍不住怒恨交并,便恨恨的道:“我上了你这般大当,弄到出丑当场,这还是我自家不好,不该听信你的言语跟你出来。亏你还说得出这般说话,问我要起首饰来。我的首饰是我自己带来,又不是你出钱置备,怎么要拿我的东西去抵你的栈帐!”   说着,越想越是愧悔,止不住两行珠泪直流下来,那说话的声音早已岔了。   秋谷在外,听得甚是明白,心中不忍,便把双林叫了出来,问道:“你还是打算跟他回到苏州,还是怎样?”双林拭泪应道:“我一时听了他们的哄骗跟了出来,现在弄得这般结局,叫我回去怎样的见人?”不觉呜咽起来。秋谷慨然道:“你既是不肯同他回去,不妨你在此间耽搁数天,等他们先自回去。至于你们的栈帐既然拿不出来,我同你总算认得一场,这几个钱我来出了就是。”双林听了,感激秋谷,真是重生父母一般。王云生也十分欢喜,谢了秋谷,自去收拾行李,立刻搬出栈去。   这里秋谷向帐房说明,把他们所欠的房饭钱,一并归在秋谷帐上。双林归并了自己的物件,仍旧住在原旧房内。   秋谷打发了他们,觉得畅满非常,便歪上床去,一觉直睡到日中时候方才起来。   对面双林听得秋谷起身的声息,连忙走了过来,含羞带愧,双泪盈盈,对着秋谷又要行下礼去。秋谷看他态度惺讼,神情寂寞,低眉承睫,煞是可怜,老大的心中怜惜,急把他一把拉住道:“你好多礼呀,这件事情都是他们不好,与你有什么相干?   你不过受他们的指使罢了。我方才放松他些,一半为的是你,只要从今改过,就是好人,倒不必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。“双林听了,又谢了秋谷,含情凝照的说道:”我懊悔自家没有主意,冒冒失失的跟了这班光棍出来,非但受这一场羞辱,并且被他们拖累了名声,将来不知怎样的收场,真算得十分命苦的了。“说着,眼圈儿早又红了,不觉哽咽起来。   秋谷见双林的情景实是真心懊悔,并不是那随口之言,便趁势劝他道:“你虽然从前错了念头,犹幸你现在回头甚早。只要你真心傀悔,自然不至于流落终身。   但我替你想来,你有了这样的姿容,何苦要做着这般生意,何不留心物色,拣一个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。就是年纪比你略略大些,或者家中并不十分富足,只要大家中意,不妨成就姻缘。切不可倚着自家的容貌不肯嫁人,一年一年的耽搁下去,白白的辜负了自己的春青,岂不可惜!从来树高千丈,叶落归根。凭你有薛涛、苏小的清才,樊素、小蛮的丰调,若要仅着在枇杷花下做这卖笑的生涯,只怕不到几年,终久免不了车马稀疏,门前冷落。趁着自己妙龄之际不肯从良,到了那年华老大之时方才回过念头,急急的想要嫁人,那时更有谁来要你?再说起你们这般勾当,更不如堂子里做生意的倌人。赔了自家的身体冒险担惊,就使敲到了别人的竹杠,却是花了无数本钱,装出许多圈套,传扬开去,还不免坏了名头,在我替你想来已经不值。再要遇着那一班精明的人物,看破阴谋,将你们一起送官究治,那时问起供来,免不得受些刑罚。我看你这样的娇柔身体,那里受得起堂上的官刑?比如昨日的事情,若是换了别人,恐怕不见得把你轻轻放过,到了那懊悔嫌迟的时候,他们一班光棍可替得你么?“   好个章秋谷,果然舌吐莲花,词霏金玉,随处苦心劝说,指点迷途。双林先前尚呆呆的听着,听到一半,已经止不住泪滚珍珠。及至秋谷说到后来,竟是不顾别人,滚在秋谷怀中低声掩泣,虽然不敢出声,却已涕泪汛澜,罗衣尽湿,连章秋谷也不知不觉的替他凄惋起来,倒着实温慰了他几句。当夜秋谷又细细的劝他一番,更把现在那一班嫁人复出的倌人,出来之后倚着有些金珠积蓄,贴戏子,姘马夫,闹得一塌糊涂,拖了许多亏空不算外,还带了一身的毒疮这些情事,和他详细演说,要想把他提醒痴迷。又道:“还有一个最近的倌人,因为不肯从良,弄得穷饿而死。   二十年前的朱桂宝,大名鼎鼎,是个上海花榜的状元。当初时候真是缠头千万,车马如云,大家争着要娶他回去,他却恋着堂子里的风光,不肯答应。不多几年,年纪大了,渐渐的无人过问起来,穷到无可如何,只得在四马路巷堂一弄,捻着一只竹篮卖些瓜子花生度日,岂不可怜!“把个李双林说得毛骨悚然,通身是汗,感激秋谷的心念直透心脾。   秋谷把他留了几天,给他一百块钱,叫家人送他回苏州去。双林千恩万谢,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,望着秋谷,只顾把罗巾拭泪,点点滴滴的把一件纱衫上湿了好些,一步九回头的走了出来。秋谷也只得硬着心肠,任他去了。后来双林回到苏州,果然听了秋谷的话,留心择配,嫁了一个阊门内开绸缎庄的老板,居然生了一个儿子,齐眉到老。此是后话不提。   只说秋谷在栈中方要出去,忽见茶房传了一张请客票进来,却是辛修甫请在西安坊龙蟾珠家,上写着“竹酒两叙,务请早光”的字样。秋谷看了,叫茶房回他就来。   秋谷随穿好了衣服,先到林黛玉处。黛玉要留他晚饭,秋谷不肯,说在西安坊有应酬,黛玉便不好留他。秋谷略坐一刻,直到西安坊来。进了房间,只见主人之外,王小屏、葛怀民已经在座,还有一个四十上下的客人,并不认识。见章秋谷进来,便起身一揖道:“章秋翁,久仰久仰。”秋谷连忙还礼。问起姓名时,方知这人姓陈号海秋,是个广东南海县的拔贡,现在都中当一个七品小京官,是辛修甫的好友。新在京城出来,听得辛修甫极赞秋谷是个当今名士,肝胆照人,所以甚是仰慕。当下两人周旋了一会,陈海秋看着章秋谷,绮年玉貌,大雅不群;章秋谷看着陈海秋,气宇深沉,老成持重,彼此甚相爱敬。坐谈未久,已见娘姨进来排开桌子。   派好筹码,议定章秋谷、陈海秋、王小屏与主人辛修甫四人一局,五十块底二四。   秋谷道:“我们彼此朋友,不见得想要赢钱。五十块底二四不太大么?”修甫道:“我原没有什么一定,今天是陈海翁的意思,要略略碰得大些。”秋谷听是陈海秋要碰大些,就不开口。扳了位,轮该秋谷起庄,碰了两圈,台上甚是平稳,没有大牌。   秋谷正在起牌之际,蓦地抬起头来往对面一看,只见辛修甫背后坐着蟾珠,正在那里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咬着耳朵说话。秋谷留心看去,见这个人的神气打扮不像娘姨,不像大姐,随身衣服懒散梳妆,却生得体态娇娆,风姿艳丽,一眼瞅着秋谷,正与蟾珠说话。秋谷见了他的面貌吃了一惊,寻思他这付神气好似二年前在天津东阎乐的陆畹香,越看越像,不觉看得出了神去,把手内的牌乱发起来。恰好秋谷自己的庄,修甫坐在对面,已经碰出三张西风,手中做的是万子一色,三张二万,三张白板,一对中风,一对九万,已经等张。秋谷自己手中本有一对中风,一张白板,恰好碰了三张一索,打算要发去白板便好等张,说也可笑,秋谷往对面看得认真,正在心中摹拟那陆畹香的丰度,不觉忘其所以,有些模模糊糊起来,本来要抽出白板,一个不留心误抽了一张中风出去,辛修甫“扑”的把牌摊了出来。   秋谷见他和了这样一副大牌,又有三张中风,诧异起来,连忙把自己的牌摊出一看,见白板依然不动,中风却少了一张,方才晓得误发了一张中风,致被辛修甫和了一副倒勒,忍不住哈哈大笑道:“我真是有些昏了,你们来看,喏,一对中风竟会打了一张出去,被他和了这样一副大牌,你说可笑不可笑!”正是:   旧日之桃花无恙,小杜魂销;重来之人面依然,徐娘未老。   欲知后事,请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回 章秋谷乱叉麻雀 陆畹香暗印灵犀   且说章秋谷发错了一张中风,哈哈大笑。对面那人先前见秋谷看得诧异,已觉得有些好笑,及至见他翻出牌来,自家本有一对中风,不知怎的会误打了一张出去,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得扭过脸去,弯着腰,扶了修甫的椅背立不起来。秋谷见如此情形,更加狂笑。好容易大家收住笑声,方才算帐,秋谷自己的庄,要输一底多些码子,秋谷照数付讫。   修甫方问他道:“你倒底为着何事这样的失神落智,连碰和都会错误起来?”   秋谷指着对面道:“我看见了他甚是面熟,好像我从前在天津做过的陆畹香。”龙蟾珠不等秋谷说完,急叉口道:“俚耐就是陆畹香呀,到仔上海勿多两日勒。”那陆畹香连忙走过来,仔细把秋谷认了一认,方才认得,忙笑着道:“阿呀!真格是二少,倪隔仔两年,实头勿认得哉。”   原来这陆畹香前两年在上海生意不好,所以到天津去看看情形。谁知刚到天津,便是哄然一声,名声大震,各处的堂子老板,大家拿着重金去罗致他。陆畹香就搭了东阎乐的班子,年纪又轻,品貌又好,更兼唱的梆子、京腔、昆曲、小调,无一不好,又弹得一手的好琵琶,应酬更不必说。天天的冠盖如云,甚是热闹,比在上海的光景大不相同。陆畹香高兴非常。   那时,正值章秋谷进京路过,天津的同乡便同他去打茶围。秋谷一见畹香,甚是赏识,畹香也见章秋谷相貌堂堂,倾心结纳,正彼此有些意思。秋谷因家中有事打电报来催他回去,匆匆归棹,不免怅然。   后来,拳匪闹事,联军破了天津,陆畹香逃到德州住了两月,因德州做不出生意,便折回天津,由天津进京,想要做些生意。那知兵乱之后景象萧条,那里支持得住?那时李文忠公已经同外国讲和,把天津地方退还中国,那侯家后的窑子,依旧的笙歌彻夜,灯火连云。这陆畹香只得重到天津,搭在宝华班内。那知他花运已退,生意大不如前,竟一节不如一节起来。没奈何离了天津,回到上海,要想做个住家,摆只碰和台子。他与龙蟾珠是旧时姊妹,所以到了上海,住在蟾珠院中,暂时帮他应酬照应。不想无意之中遇着了章秋谷,两年不见的旧交,重新相遇,自然欢喜,连忙极力的应酬。   秋谷一面碰和,一面絮絮的问他别后的光景,畹香一一的告诉他,二人就谈个不住。那知秋谷一面同畹香说话,分了神思,早不觉又打错了几张牌。畹香在旁看得明白,恐怕他要输钱,叫秋谷不要和他说话,一心一意的碰和。秋谷那里肯听?   还是口中杂七杂八的寻着说话问他,一个不留心,发了一张东风出去,又被下家王小屏和了一副一百二十和的筒子一色。恰恰的小屏又是庄家,秋谷差不多又要输他半底码子,急得陆畹香和他嚷道:“叫耐勿要说话,耐偏生勿旨,瞎碰一出,输得一塌糊涂,倪来替耐碰仔两副罢。”修甫也说秋谷心神乱了,不妨等畹香替你代碰两圈。秋谷不肯,笑道:“你们就把我看得这般无用,输了两副就要请起替身来?   通共碰了不到四圈,就见得出什么输赢么?“大家听了,不好再说,于是重复掳牌。   秋谷果然不替畹香说话,用心用意的碰起来。畹香坐在秋谷背后静静的看他。   这一副却是秋谷和了一副,止有三十二和。接着陈海秋的庄,秋谷又和了一副五十六和的万子浑一色。   轮到秋谷做庄,起出牌来。畹香看秋谷的牌时,只见一对东风,一对西风,一张南风,一张北风,还有三张万子,三张索子,两张筒子。秋谷把头摇了一摇,皱着眉头略略想了一想,不打南风,反打了一张索子出去。畹香见了,连忙把秋谷一拉道:“耐打错仔一只牌哉。”秋谷不语,只叫他不要多言。接着王小屏打了一张东风,秋谷连忙一碰,便又发了一张筒子,下家不要。辛修甫便发了一张南风,接着王小屏又摸出一张北风,随手打出。秋谷见南风北风已经见过,打算他打北风,便先打了北风出去,再去摸牌。不料刚刚凑巧,摸起的牌恰恰是张北风,秋谷连忙把前发的北风缩了进来,打去一张筒子。辛修甫发出一张西风,秋谷又是一碰,再发一张索子。陈海秋见了,忙招呼小屏同修甫道:“庄家东风西风一齐碰出,刚才又缩进一张北风,一定是手中做着四喜,我们须要小心。”秋谷微笑不语。   过了一转,秋谷又摸起一只南风,发出了一只索子,已经等张,南北风对碰和倒。恰好王小屏摸起一张南风,放在手中,正要发时,被陈海秋拦住道:“南北风万发不得,庄家一定是等这两张。”小屏听了,只得扣住南风,拆了一张搭索子。   轮到陈海秋摸牌时,刚正摸着一张北风,放在手中,向王小屏一扬道:“我又摸得一只北风,大约庄家的牌被我们扣住的了。”秋谷看台上时,南北风已经有了两张,自家现有两对,他们两人每人扣了一张,死也不肯发出,这牌断断和不出来。看那牌时,已差不多将要到底,止有二十余张,秋谷猛然想出一个主意,要出奇制胜的冒险一回,正摸了一张九索,这九索是台上极熟的牌张。秋谷故意把九索翻了转来,明叫众人看见,却拆了北风对子,打出一张北风。畹香见了,急得连声咳嗽,拉着秋谷的衣裳,想叫他缩回重打。秋谷只作不知,凭你怎样,他只如无其事的样儿。   气得个陆畹香走了开去,对龙蟾珠道:“我看二少今朝格碰和,实头有点昏哉,从来韵看见歇格号打法。”   秋谷听见陆畹香的话只微微而笑。王小屏见秋谷打了一张北风,料想不是四喜,又明明看见他上了一张九索,便放心大胆的不怕他,把先前扣住的一张南风发了出去。秋谷急忙一碰,却故意装作懊悔道:“早晓得还有南风出来,刚刚不该把北风发掉。”王小屏道:“你通是说的痴话,你不把北风发掉,我肯放南风给你么?”   秋谷又故作踌躇了一会,方才发了一张九索。   大家那里留心?只有陆畹香听秋谷碰了南风,发去九索,方觉恍然大悟,他用的是那欲擒故纵的法儿,暗暗甚是佩服秋谷的心机圆活。陈海秋坐在秋谷的上家,见秋谷才打北风,料他不要,便也打了一张北风,道:“你刚刚不要北风,我且顶你一只北风何如?”扑的把牌打出。秋谷大笑一声,将牌摊出道:“你现顶北风,我就现领你的盛情。”三家见秋这副牌和得诧异,一个个目定口呆,只把一个陆畹香喜得心花怒开,满心奇痒,张开了一张樱桃小口,笑得“吱吱格格”的再合不拢来。大家看了秋谷的牌,方才明白他拆掉北风对子,是要骗出王小屏的南风,却又明知陈海秋手中还扣着一张北风,所以翻转身来,重吊北风和倒。算一算,四喜要加三倍,不消说已经倒勒。秋谷这一副牌,就赢了三底半筹码,除了前输一底半之外,恰好还赢着两底。大家便重新洗起牌来。   正碰之际,忽见贡春树同着吕仰正一前一后,匆匆的走进来。大家招呼过了,修甫问他为什么到此刻才来。春树道:“我在路上遇见仰正,同去打了两处茶围,所以迟了。”秋谷便告诉他刚才和了一副四喜的缘故,春树也说秋谷这副牌和得十分巧妙,便也坐下看牌。   直到八圈碰完,已有十点钟的光景,各人都觉得腹中有些雷响起来,修甫便一叠声叫:“快摆台面。”娘姨们早摆上四碟点心。秋谷等随意点饥,相将坐下,算起和帐来,秋谷恰恰的赢了一百五十块钱,海秋、小屏各输一半,修甫没有输赢。   当下王小屏同陈海秋取出一叠钞票,点了数目,双手交与秋谷。秋谷不肯就接道:“这几个钱儿什么要紧,难道还一定要现钱交易么?”仍旧要送还他们,叫他们不妨以后碰和再算。二人那里肯依,道:“我们玩耍原为大家消遣,并不是一定要斗输赢,况且通共这点儿洋钱,你若一定不收,倒不是豪士的举动了。”秋谷只得收下。   这一席酒,辛修甫做了主人,殷勤相劝,无不尽欢。龙蟾珠的应酬本来不错,又添了一个陆畹香帮着招呼,客人更是高兴。陆畹香应酬了一会台面,便来坐在秋谷背后,咬着耳朵,遮着面庞,密密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,直至陈文仙出局到来,方走了开去,又朝着秋谷横波微笑道:“耐绰仔倪格烂污,是倪勿成功格嗫。”秋谷只点点头,并不开口。贡春树见了,一把搀着畹香的手,要问他什么事情,却被陆畹香把手洒脱,跑了开去。春树一个没趣,面上竟红起来,却被秋谷看见,狂笑道:“你今天剪边,明天剪边,今夜遇着了他,可碰在顶子上了。”众人听了,不觉都笑起来。春树发急道:“你见我剪过谁的边?这般胡说,定要罚你一杯。”就取过一只大杯,斟了满满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。秋谷也不推辞,却自家不饮,回过头来见陆畹香远远的立着,正在着衣镜内端详自己的形容,又侧过头去整理鬓发,便向他招招手儿,叫他走来。陆畹香见秋谷向他招于,微微含笑,却扭过身去,像个不肯来的样儿。秋谷见他不动,又连连招手。畹香方才忍着笑,趑趑趄趄、欲前不前的走了两步,又回身坐在榻上。背着脸笑个不住。秋谷见他娇痴可掬,又连叫了两声,畹香才立起来,慢慢的轻移莲步,慢款纤腰,袅袅婷婷,一步一步的走到秋谷身畔,好似蜻蜓点水,荷叶随风,轻回掌上之身,低蹴鞋尖之凤,更不数汉家飞燕,洛浦凌波,把合席的人都看得呆了,不由齐声喝起彩来。陆畹香听得众人喝彩,略略有些羞愧的意思,两颊微醉,秋波凝睇,一手弄着衣角,一手摸着云鬟,倚在秋谷椅背之上,问道:“哈格事体叫倪?”秋谷一手携着他一纤腕,一手端着那杯罚酒,道:“这一杯酒是你的作成,你代了我罢!”说着,把酒杯直送到他口边,陆畹香待要吃时,见众人的眼光多注在他一人身上,看得畹香面上越红起来,桃腮薄晕,杏脸含瞋,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,道:“勿要实梗嗫,等倪自家慢慢里吃末哉。”秋谷见他被众人看得急了,恐怕他当真起来,便放了他的手。畹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,洋洋的走到那边去了。   秋谷自同主人说话,又和众人搳了一通关,秋谷输了十余杯,陈文仙代了三杯,跟局娘姨代了三杯,秋谷自家连吃了七八杯,觉得头上蒸蒸汗出。陈文仙取出丝巾,替他拭汗。   秋谷有了些酒意,兴会勃然,自家提起精神,笑语劝酬。风生四座。陆畹香在傍偷看见章秋谷丰姿灌灌,骨格珊珊,目比春星,神同秋水;李泌九仙之骨,何郎十日之香;坐在席上,就如玉山在座,清朗照人。再看别人时,虽然也都气度翩翩,却那里比得章秋谷?只有贡春树丰仪出众,同秋谷比起来似乎在伯仲之间。但是贡春树神情妩媚,就像个大家闺秀一般,靦靦觍觍的全没有一点昂藏体态。两下比较起来,毕竟还是章秋谷棱棱风骨,英气逼人。陆畹香暗暗称羡,觑首秋谷不觉看得出神。   秋谷一面虽在那里敷衍着修甫等一班主客,却只是望着陆畹香,把眼光不住的飘来。可煞作怪,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头上,畹香便不知不觉的连忙去对着穿衣镜整理云鬓;章秋谷的眼光飘到畹香脚下,畹香便不因不由的连忙把三寸春纤搁在膝上,重加约束;徘徊弄影,跌宕生姿。那陆畹香的一笑一颦,竞和那章秋谷的一顾一盼互相关合,差不多就和无线电机一般,不期而然的两边相应。这一种灵犀暗逗的深情,就是吴道子的画工也万万描摹不出,叫作书的在下那里演说得来?列公中有温柔乡里的惯家,脂粉场中的老手,一定也晓得这种情形,须不是在下欺人之论。   闲话休提,只说章秋谷与陆畹香眉来眼去,正在得意。众人都没有留意,只有贡春树最是留心,看得甚是亲切,看了一会,猛然对众人笑道:“我一向不知,秋谷吊膀子的本事,竟是绝顶工夫。你们来看他们吊膀的样儿,真是再要好看没有。”   众人听了一齐好笑,陆畹香被春树说得不好意思,面上一红道:“啥格叫吊膀子,倪是勿懂格。唔笃末总是实梗瞎三话四,说出闲话来阿有啥格淘成?”正是:   西川公子,犹开东阁之樽;北地胭脂,重入南朝之选。   直教:   鞋凤暗钩南浦月,指尖亲掠楚山云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一回 西安坊名士讲嫖经 高升栈优伶夸大口   且说贡春树说得陆畹香面上一红,一扭身跑进后房去了。春树又道:“秋谷吊膀子的手段真个不差,就是他在堂子里头做的倌人,也是做一个要好一个,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本事?看他也不过是随随便便的样儿,却把那些倌人一个个哄得死心塌地。我们同着他到堂子里来玩耍,真是吃亏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只顾寻我的开心,你不自己去照照镜子,那付顾影自怜的态度,真个是我见犹怜,好像个有名的花旦,全没有一毫男子的神情。怪不得张书玉为了你,要同金小宝吃起醋来。”春树被他说着毛病,早不觉脸上生红,有些惭愧,却又回答不出,只瞟了秋谷一眼,并不开言。   修甫便问秋谷究操何术,那些有名的红倌人个个倾心,人人要好。秋谷道:“天下的事情总不外‘晴理’二字,我在堂子里头玩耍,也不过是依着情理而行,并不是有什么秘密的口诀。你们总说堂子里头的妓女待人没有真心,这一句话固然不错。然而仔细想来,倌人们做着这门生意,万不能纯用真心,不得不用些假情假意。譬如你做了一个倌人,面子上十分要好,但是堂子卫头人来客往,并不是单单做你一人,或者他昨夜留了别的客人住夜,今天却又留你住在院中,他可肯对你讲着真话,说他昨天接客的么?假使他果然纯用真心,竟对你说了真话,你可肯坦坦平平、不着一毫醋意么?总而言之,倌人见了客人,总有几分顾忌,到了那转弯不来的地处,左右为难,只好说些假话瞒过客人。原为恐怕客人动气,所以要两下遮瞒,卫顾客人的面子,这是他们倌人体贴客人的好心,凡事之中留着客人的地步。   无奈那些瘟生、曲辫子的客人,不懂情形,不知规矩,动不动要发标吃醋,闹得一塌糊涂,岂不埋没了倌人的一片苦心、一腔好意?倌人遇着了这样不知甘苦的客人,那里还肯真心相待?自然就要坏着良心敲起他的竹杠来。你们试想,他们做了倌人,挂着牌子,无论什么家人皂隶都可以走进院中,不能把他们赶了出去。在倌人也是无可如何,怪他不得,何苦要争风吃醋,弄得那倌人进退两难,又有什么趣味?假使那倌人见客人这样歪缠,他也用些蛮派出来,不顾客人的面子,无论什么话儿竟是直言拜上,毫不遮瞒,那时你又将他怎样?难道他挂了牌子,你好不许他接第二个客人么?“   修甫等秋谷说完,击节叹赏道:“你的说话,真是花柳场中千古不磨之论,比到那场面上的劝人说话更觉深进一层。但是你说了半天,还没有提到正文,究竟你用的是什么法儿呢?”秋谷道:“要他们真心要好,却也不难,大约不外三层做法:第一不发标,第二不吃醋,第三不认真。久而久之,那些倌人就自然而然的同你要好起来。再用些体贴的工夫、温存的伎俩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不怕他不一个个死心塌地。你想这班倌人,平日之间只有巴结别人,何曾受过别人的熨贴;忽然的客人倒反迁就起来,那有不喜欢的道理?所以我在堂子里头并不认真,把倌人当作孩子一般随口哄骗,把他们哄得喜欢,图个一时的快乐,再不去吃醋发标,自寻懊恼。这便是我章秋谷一生得力的地方。不知你们诸位的意思如何?”   秋谷说到此处,王小屏猛然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不是同那一班马夫、戏子一样的主意么?”秋谷也笑道:“在外边看去,原也和他们差得不多;其实内里的情形,却是迥然各别。他们那一班马夫、戏子和倌人轧了姘头,非但不肯花钱,并且还专要倌人倒贴,自然就只好颠倒过来,倒反去奉承妓女了。我在堂子里头虽然不闹什么脾气,却也是一样花钱的客人,不过到了他们为难的时候体贴他些便了。到了后来,你越见体贴他的艰难,他越是感激你的情意,所以我做的倌人,起初的时候,两边要好原是假的;及至做到一年半载,渐渐的倒真心要好起来。可不是乐得这样的么?”三席话,说得席上的主客个个点头。   ??席散之后,秋谷将要告辞,陆畹香从后房走出,和秋谷两人靠在烟榻之上,一面烧烟,不知悄悄的又说了些什么。秋谷临走,在怀中取了一卷钞票交与畹香。畹香笑迷迷的接了过来,秋谷就去了。   你道陆畹香和章秋谷说了半晌,是什么事情?原来陆畹香到了上海,想暂时不做生意,先摆起一只碰和台子来,但是两手空空,就是碰和台子用不着什么垫场,却也不是空手做得的事。现在畹香遇见了章秋谷,是二年前在天津要好的客人,便悄悄的告诉他一番苦境,并要问秋谷借二百块钱,说得情词恳切。章秋谷本来是个慷慨丈夫,昂藏男子,况且前在天津又甚是同他要好,那有不肯的道理?便慨然应允。畹香大喜,又向他说:“只要一有了钱,诸事好办。明天我去看看房子,大约三五天内可以舒齐,那时搬进新居,再来请你过去。”秋谷就把刚才碰和赢的钞票,自家又添了五十元,一并交给畹香。   果然隔了一天,畹香出去看了几处房子,看中了聚宝坊的一家房子,两楼两底,房租甚是便宜,便又置备了些木器,用了一个娘姨、两个大姐。不到一礼拜工夫,畹香已经搬了进去。章秋谷十分高兴,约了一班朋友替他碰了两场和。畹香因感激章秋谷备了二百块钱,当晚就留他住下。这一夜誓海盟山,两情缱绻。   到了明日,秋谷去后,畹香直至午后起来,想到自己的身世飘零之恨,不觉呆了一回。又想章秋谷为人慷慨,性格温存,我见了无数客人,竟没有这般人物,心上盘算了一会,竟一心一意的想要嫁起章秋谷来,但一时不使出口,想随后再看秋谷的情形。   到了晚间,章秋谷因听人传说张园的烟火甚好,便坐了马车到聚宝坊,要约畹香同去。畹香欣然,换了衣服一同登车。马车在泥城桥一带行来,晚风拂面,露气当空,甚是凉爽。到了张园,便同着畹香在草地上徘徊一刻,回身拣了一张桌子,离着那烟火架子远些,免得火星飞落。   坐得不多一刻,烟火将要开场,秋谷忽见一个滑头滑脑的人,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服,带一副金丝眼镜,头上边的刘海发竟有二寸多长,口中衔着一支吕宋烟,襟上插一个茉莉花球,香风触鼻,摇摇摆摆的晃了过来。走到桌子面前把秋谷仔细看了一会,忽然回头除下眼镜,叫了一声“章老爷”。秋谷听了大诧起来,立起身将那人认了一会,方才隐隐约约的想起来道:“你可是苏州丹桂戏园的赛飞珠么?”   原来果然是他。这赛飞珠是苏州丹桂的著名旦脚,秋谷极是赏识他,曾在上海替他登报揄扬。后来秋谷到苏,赛飞珠亲到秋谷寓所称谢,所以彼此认得。   当下赛飞珠答道:“果然章老爷的眼力不差。”秋谷便问他来此何干,赛飞珠道:“丹桂园主因生意清淡,恐怕开不下去,托我来到上海替他请人,住在高升栈内,隔几天就要回去。”说话之间,赛飞珠就飞了陆畹香一眼。畹香微笑,也还飞一个眼风。秋谷何等留心,早已看见,只作不知。赛飞珠和秋谷立谈一会便走了开去,秋谷任其自便,不去留他。恰好烟火已经放起,流星满地,月炮横飞,火树银花,五光十色,做得甚是巧妙,大家喝彩如雷。一连放了八套方才放完,游客纷纷各散,秋谷也同畹香回去。   又过两日,畹香对着秋谷渐渐的要露出嫁他的意思来。在畹香,料着秋谷以为不至推辞,那知秋谷听了,冷冷的并不接口,却对他笑道:“不瞒你说,我自从十七岁出来玩耍,花丛柳阵整整混了五年。这五年之中,同我要好的倌人一时也数他不尽。那初落交情的时候,一个个都是盟山誓海,一定要跟我终身,那甜蜜蜜的话儿说得一连串的,好似漳州的百子炮一般,我也记不得许多。我当时狠是痴心,把他们说的都当作真话,认真的要娶起他来。那晓得那班倌人听得你真要娶他,便指西话东的和你白赖,不是说老鸨不从,就是说父母不肯,再不就说自己的亏空太多。   闹了多时,许多要好的倌人终久没有娶成一个,反冤枉花了无数瘟钱,方晓得倌人们说要嫁人,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说话,并没有一点真心,客人们若要当起真来,就免不得要落他的圈套了。你自然不是那样的人,我也没有什么不信。但是我们要好在心,也不必一定要讲到嫁娶,万一你嫁我之后,将来有些不像意思地方,那就不妥当了。我看还是慢慢的再谈罢!“   这几句话,秋谷也未免说得过分了些,把个陆畹香直气得呆了,花容失色,面罩浓霜,心头一股酸气透到顶门之上,一直酸到鼻尖上来,再也耐忍不住,两行珠泪直滚下来。也不言语,径自走到床边,面向里床睡下,暗暗流泪。秋谷见了,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急了些,懊悔不该这般老辣,便也走到床边来。叫了几声不应,坐在床沿上又温存劝解了一番,仍不见畹香开口。秋谷便一把挽着他的纤手,勉强扶起他来。宝髻横斜,花钿不整,容光渗淡,珠泪阑干,真似那雨打梨花,风吹菡萏。秋谷见他甚觉可怜,便自家认错道:“我说的并不是你,休得这样多心。如今也不必说了,总是我的说话太过了些,惹得你这般生气,只好你原谅些儿的了。”   畹香听了,只是一言不发,听凭章秋谷怎样温存,如何劝解,只当没有听见一般,把秋谷的手推开,别转头去。把章秋谷磨得急了,欲待不去理他,觉得心上过意不去,只得说道:“我这样的认错,你还是不发一言,究竟你要怎样方好呢?”畹香方才说道:“耐勿答应末也只要回报一声,倪勿见得好自家挜上仔门格。倪又勿是林黛玉、陆兰芬,好借仔嫁自家淴浴。耐拿倪说得实梗坏法,叫倪阿要动气?”秋谷又劝了一回,畹香只是紧锁双眉,全无喜色。   秋谷没法,想道:“看他这种样儿,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。我不妨姑且答应了他,博得个大家欢喜,随后再想法儿回他便了。”便道:“你这个样儿真是叫人难过。只要你欢欢喜喜的不要动气,凡事总好商量。我方才的说话,是怕你将来有些过不惯的地方,并不是我不肯。只要你自家情愿,我岂有颠倒不肯的道理?”畹香两手齐摇道:“阿唷!倪呒拨格号福气,勿要折煞仔人,耐就是实梗仔罢,倪格闲话才是假格。耐豪燥当心点,勿要上仔倪格当。”秋谷倒笑起来,又着实安慰了一番,畹香方才有点笑容,道:“倪好好里勒浪天津,拨格断命格外国人打仔进来,吓末拨俚吓煞快,逃来逃去,吃仔几几化化格苦头,总算逃仔一条性命。故歇倪想起来,勿到天津去末,也吃勿着格个大吓头,阿是总是吃仔格碗堂子饭格勿好。倪想来想去,直头无啥趣势。譬如倪勒浪天津格辰光,拨外国人杀脱仔,故歇是随便啥格事体,倪才看穿哉。只想拣着一个客人,嫁拨仔俚完结,勿壳张倪刚刚说仔一句,就吃着耐格个钝杠,耐想耐格人阿要刁枭?”   秋谷听他这几句话,像似真的一般,虽然含糊答应了他,不免也在心中思索,懊悔自家不该粘花惹草,到处留情,牵惹出这些枝节。虽然娶个侧室也不算什么希奇,无奈堂子出身的人,总是一般脾气:在堂子里的时候,终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,不知不觉的把日子混了过去;一到嫁人之后,无事可做,英雄无用武之地,就不免有些懊闷起来。况且他们生长在堂子里头,耳濡目染的都是些无耻的行为,司空见惯,不以为奇,竟不知世界之间尚有廉耻。就使他们的嫁人果是真心,没有什么歹意,但是他们看惯了这些勾当,不晓得妇人名节是最重的事情,那里好做得良家妇女?万一他将来见了个风流子弟,保不住他不起邪心。做过妓女的人,看得这偶然轧个姘头更是希松的事,好似他平常出去坐回马车,吃顿大菜,借此消遣性情的一般,非但算不得背主通情,并且也不是昧良失节。你想那倌人可是娶得的么?方才看那陆畹香的情形,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定,然而与其将来懊恼,不如眼下推开。   但已经答应了他,说得结结实实的,怎样好无故反悔呢?章秋谷的心上左轮右转,一时就如辘轳一般转移不定。忽然想起一个人来,想道:何不如此这般试他一试,他若全然不动,便是个娶得的人,不妨竟把他娶回家去,料也不至龃龉;若是他中了机关,我就当他的面一口叫穿,只不要同他翻面,此后照旧往来,料他不好意思再提嫁我的一层说话,只要彼此暗中明白就是了。   主意已定,过了一夜,明天一早起来,一直赶到赛飞珠的寓处高升栈内,寻着了赛飞珠。那赛飞珠正在和人说话,忽见章秋谷走了进来,出其不意,连忙迎出房中,笑道:“章老爷,什么风儿把你吹到此地?”秋谷笑道:“我因有一件事情同你商议,所以一早到来,你务必要帮我一个忙儿。”赛飞珠听了,诧异道:“章老爷有什么事情要托起我来,可是要定什么堂戏么?若是我办得到的,一定效劳。”   秋谷微笑,叫赛飞珠走到面前,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半晌。只见赛飞珠连连含笑摇头道:“这件事我却答应不来,请章老爷照顾别人罢。现在章老爷虽是这般说法,不过是一时高兴,说着玩罢了。设或将来懊悔,吃起醋来,我却担当不起。”正是:   推出窗前之月,分付梅花;移来别岫之云,温存桃叶。   不知秋谷怎生说法,请听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二回 吊膀子小丑帮忙 掉枪花秋娘中计   却说章秋谷见赛飞珠不肯答应,又附耳说了一回,又道:“这是我央你的事情,你若肯帮我的忙,我只有感激你的,那有反来怪你之理?你若果然办得成这件事儿,我一定重重的谢你。赛飞珠方才点头答应。又向秋谷道:”这件事情,不是我在章老爷面前夸句口儿:手到擒来,十分容易。但是办成了也没有什么凭据,他又万不肯说出口来,难道我好去和他当面质对么?“秋谷一想,果然不错,踌躇了一会,便向赛飞珠道:”这个不难,我教你给一个法子。“又低低的说了几句道:”你只消如此这般。到手之后便送到我栈内来,我自然从丰酬谢。但是你在外边千万谨言,切不可向人提起,万一被他得了风声,就莫想他肯来上钩了。“赛飞珠听了心领神会,连连点头。秋谷便回栈去了。   一连过了几天,秋谷也常到陆畹香家走走,并不提起那天早起的事情,这一天下午,正在栈内会着客人,忽见茶房领着一个娘姨进来。秋谷认得是林黛玉的娘姨,便问他来此何事。那娘姨向秋谷道:“大小姐叫倪来请二少过去,有格苏州来格先生勒浪倪搭,说俚一径认得二少格,要请二少过去说两声闲话。”秋谷听了,摸不着头路,便问那娘姨道:“我在苏州虽然认得几个倌人,然而同你们大小姐都不认得,况且无缘无故也不见得到上海来寻我,你可晓得他的名字么?”娘姨道:“倪勿晓得俚叫啥格名字,像煞是姓金格。”秋谷想了一会,依然记不起来,便道:“你先回去,说我少停一刻就来。”娘姨答应而去。   秋谷等得客人去了,急于要到惠福里去看看那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人儿,便忙忙的走出吉升栈,上了包车,飞一般的到惠福里来。不多几步,已到门前。秋谷下车进弄,直走进去,三脚两步的走上扶梯。进房一看,只见一个丽人正坐在窗前,和林黛玉低声说话。香肩琐琐,艳影亭亭。秋谷定睛看时,早吃了一惊,原来不是别人,正是那大金月兰。当下连忙问道:“你说到上海来的,为什么直到如今才到?   在苏州有什么事情?“月兰见了秋谷不免有些惭愧,答应不出来,转是林黛玉替他把来去的情事一一说明,又道:”俚耐现在人末到仔上海,事体弄得尴尬哉,俚耐心浪原要想跟耐转去,耐看那哼?“   原来这金月兰自从在常熟和秋谷分手之后到了苏州,他却不到上海,仍在佛照楼住了两天。他自家打算上海去,又没有什么熟人,又不敢再做生意,只得且住苏州,耽搁几时再作道理。住了不多几日,早又姘了一个姓潘的,叫潘吉卿,住在闾门城内,却是个有名的败落乡绅。这潘吉卿平日之间专用那吊膀子的工夫,衣服一天要换三回,辫子一天要打两次,那引见皂、口香糖、嫩面粉、花露水,更是随身法宝,时刻不离。到了堂子里头不肯花一个大钱,专想倌人倒贴,真是一个花丛蟊贼,体面流氓。他在佛照楼客栈遇见了金月兰,便留心去吊他的膀子。那相貌的好歹,这潘吉卿倒出不论:无论再是半老秋娘,暮年名妓,鸠盘一般的面貌,夜叉一样的形容,只要肯倒贴银钱,他也肯欣然笑纳。只因打听得金月兰是在黄相国府中逃走出来,料想他手中必定有些积蓄,所以竭力的笼络他。不上两天,居然被他上手。住了两夜,竟明目张胆的把金月兰同转家中。   这潘吉卿的正室久已病亡,家中止有几个家人、仆妇,那敢管他?潘吉卿的本意,原想要大大的骗月兰一注银钱,等到银钱骗到手中,再慢慢的想个法儿把他打发出去。这个主意,比那倌人淴浴、光棍折梢还要恶毒了几倍。不料那金月兰在天津遇了兵乱,单单逃得一个空身,就连那箱子里头的二百块钱,还是章秋谷送他的。   潘吉卿高高兴兴的把他骗到家中,想不到扑了一个空,大失所望,方晓得金月兰两手空空,一无所有,把他留在家中,反要赔贴饭食。潘吉卿气得发昏,便渐渐的寻着事端,与金月兰吵闹非止一次。   月兰已经看破了潘吉卿的行为,心中也十分怨恨,便也要想一个绝户计儿,拿出那以前在黄府内的手段来,把他一捞一个罄净。便故意把自家的几件衣饰并秋谷送他的二百块钱,一齐交在潘吉卿手内,凡遇潘吉卿与他吵闹,月兰并不争执,一味的认错低头。   潘吉卿并不防备他有什么歹意。不料金月兰有心算计着他,和带来的娘姨合成一路,趁着潘吉卿出去,把房间内的细软金珠,还有些古董字画,打了两个大包。   乘着天色将晚,那娘姨挟着两个包,一溜烟走出后门,叫了一号小船,放在船上,把船一直放出城去,停在那丝厂码头,悄悄的等候月兰。这里月兰不慌不忙的叫家人去叫一乘轿子,说是要出城去看戏。那些家人见月兰平日常常出去看戏,不以为奇;又见他是个空身,那轿夫又是向来相熟的靠班,更加大意,梦里也想不到月兰逃走起来。那知月兰上了轿子,一直抬出盘门,到了戏园,便在包厢坐下,吩咐轿夫散戏场的时候再来相接。轿夫并不疑心,乐得自去。月兰略坐一会,看轿夫时,并不见他们的影子,心中大喜,霍地起身望外便走。戏园内人多于蚁,那有人来查问?他出了园门,雇了一部马车直到丝厂码头,寻着了小船,便叫那船家开到洋关左近的地方停了一夜。等到明天,三公司的小火轮验过了关开过来,半路叫住轮船,登时带缆拖在后边,径往上海而去。   到了码头,月兰就寓在后马路晋升栈内。虽然走了出来,心上总有些儿鹘突,恐怕被那潘吉卿赶到上海寻访出来,那时两案齐发,不是玩的。虽然杭州的事情已经结案,却担不起再加一个卷逃的罪名。想来想去,无计可施,打听得林黛玉现在上海,更一直寻到黛玉院中,要同他商议一个安身的法儿。黛玉也是束手无策,便想到把秋谷请来,或者想得出什么主意,也未可知。   月兰听得秋谷也在此间,惊喜交集。便向黛玉把他在苏州和秋谷相处的情形细说一遍,但是走的时候曾经说过即日回来,现在又闹了这样的事儿,未免有些惭愧。   黛玉道:“格是说勿得格哉。耐既然居格辰光说过歇要嫁俚末,故歇正好跟仔俚耐转去避避风头啘。”月兰一想,真是顾不得许多,便点头称是。   及至秋谷来了,听得金月兰又在苏州潘家逃了出来,暗想道:“这真是江山好改,本性难移。幸而我当初乖觉些儿,不然,几乎上了他圈套!”因鄙薄月兰的为人,不免微含怒意。又听黛玉说月兰想要同他回去,连忙摇手,微微的冷笑道:“这件事儿免劳照顾了罢!他刚刚在潘家走了出来,我却连忙把他同回家去,将来被人晓得风声,这不明明是我叫他逃走的么?况且他这样的性情,我也不敢领教,劝你少管些儿闲事罢!”   月兰见秋谷回得斩钉截铁,好似钢刀削了他的面皮一般,红云满面,眦泪溶溶,满心的委屈。正待开口,忽见秋谷的家人闯了进来,道:“栈里有客人立等老爷说话,说有要紧的话儿。”秋谷趁此立起来,向黛玉、月兰说道:“我有事要回去,你们还有什么说话,明天再说罢!”说罢就走了出去。黛玉拉他不住,只得由他。   秋谷疑疑惑惑的,不知那客人到底是谁,问那家人时,家人说向来不认得他,好像个外路的口音。秋谷听了心中一动,想外路口音的人,不要是赛飞珠来了?回得栈中看时,果然是赛飞珠坐在那里。秋谷大喜,问:“那事儿怎么样了?”赛飞珠微笑,走上一步,怀内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戒指来,递与秋谷。秋谷急看时,只见这戒指雕镂工细,花样时新,中间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,果然是自己在银楼定制、前几天被陆畹香要去的那只戒指,不觉呆了一呆。停了一刻,方向赛飞珠笑道:“果然你的本领不差,费心得狠,等我把这件事儿交涉清楚再行酬谢。”赛飞珠道:“章老爷笑话了!我是因为章老爷再三重托,碍着面情,不好意思不答应,难道我是贪这一点儿谢仪么?”秋谷见他说得认真,倒不便一定怎样,只得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随后再说就是了。”赛飞珠方才欢喜,辞别去了。   秋谷便把戒指藏在身边,匆匆的到聚宝坊去见了畹香。畹香满面堆下笑来,请坐下,说了几句闲话。秋谷忽问畹香道:“我前日给你的那个戒指,可在这里么?”   畹香突然被秋谷这一问,不觉陡吃一惊,面上早红起来,顿了一顿,方说道:“耐问俚做啥?自然勒倪搭畹。耐阿是舍勿得哉?倪勿成功格!”秋谷笑道:“那只戒指虽有一粒金刚钻在上面,也不值什么钱,不过花样打得好些罢了。前天有个朋友看见这个戒指,要照样去定一只,所以问我要个样儿。他只要拿去看一看,立刻还来,并不是我舍不得给你。你不要这般小气,快些去寻出来。”畹香被秋谷逼住,腾挪不得,迟迟疑疑的不肯去寻。秋谷催了他几次,又逼他道:“你不肯寻,难道我要骗你一只戒指么?”畹香见秋谷将要动气,无可如何,只得走进后房,一步挪不了三寸,慢慢的进去,假装着寻了一回,故作惊诧之声道:“阿唷!格只戒指勿知拨倪弄到仔陆里去哉!”又叫娘姨来寻,那里有什么戒指的影儿?秋谷听他们装神做鬼,暗中甚是好笑。   畹香乱了一会,又在后房和娘姨密密切切的讲了一会,不知说的什么。恰才走出来,面有愧色,吞吞吐吐的向秋谷说道:“格只戒指实头诧异!倪昨日仔还带格,今朝勿知放仔陆搭去哉!”秋谷尚未开口,旁边的娘姨接口道:“大小姐耐记记看,像煞昨日仔大阿姐来借仔两只戒指,勿知阿就是二少格一只?”畹香拍子道:“划一,大阿姐昨日仔拿仔两只戒指去,倪格记性实头坏得呒拨仔淘成哉!”又向秋谷道:“耐要做样子末,只好明朝到大阿姐搭去拿格哉。”秋谷微微笑道:“只怕这只戒指不是大阿姐借去,是高升栈的四阿哥来借去的罢!”畹香一听,就如当头一个霹雳一般,慌忙说道:“啥格四阿哥,倪是勿晓得格。耐说说末咦要瞎三话四哉。”   秋谷微笑,也不回言,向衣袋取出那只戒指来,向陆畹香面前一掷,道:“你看,这不是四阿哥借去的戒指被我要回来的么?”   章秋谷这一来,真是出于意外,满房人众齐吃一惊,面面相觑,不敢开口,只把一个陆畹香羞得满面飞红,急得浑身香汗,一句话也回不出来,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下去。正是:   暗赠搔头之玉,绮梦缠绵;强追约指之银,萧郎薄幸。   欲知章秋谷和赛飞珠商量的究竟是甚事情,陆畹香为什么见了一个戒指便要这般惭愧,编书的在下写到此间,笔秃不花,灯昏无焰。权且学些近日时下说书的习气,到了紧要之处把笔墨收束起来,直至三集书中再行分解。还有许多嫖界、官场的现状,卑鄙龃龊的情形;倒脱靴再行骗局,康中丞帷薄不修等诸般事实,请看三四续集,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三回 姘戏子苦劝陆畹香 扳差头驳倒花筱舫   前回书中做到陆畹香见了戒指,满面羞惭,无言可答,恨不得当时有个地洞钻了下去。   潇湘花侍做到此间,暂停笔墨,作个《九尾龟》二集的收场,正要续成三集,就有一位花丛的大涉猎家来批驳在下道:“你初、二集书中,记那四大金刚和大金月兰、陆畹香的事迹,虽然大半都是实情,但是他们出现的时代和那来去的行踪,却不免有些舛错。为什么呢?你说金月兰在杭州黄中堂府内逃走出来,一直径到天津去搭了东天保的班子。后来拳匪闹事,联军破了天津,金月兰同着林黛玉等一班名妓狼狈逃归,一无所有。这金月兰几年内的历史是不错的了,但是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后,重又闹了出来,上海议论纷纷,存身不住,方才无可如何的北上津沽,打算要作个孤注一掷。及至遇了拳匪之乱,一直由天津逃到山东,在山东再折回上海,这便是林黛玉在津沪来去的行踪。你却说他在邱八家中出来之后就在上海做了住家,并不提起天津一节,这不是老大的一个岔子么?况且那年庚子之乱,上海的倌人大家逃避,是在六七月内的事情,你的书中好像是二三月的样子,你何不将前二集书中这几段的舛误之处重新改正,把这一部书成了全璧呢?”   潇湘花侍哑然一笑,回答他道:“在下做这部书,一半原是寓言醒世,所以上半部形容嫖界,下半部叫醒官场,处处都隐寓着劝惩的意思,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这部小说,或者有回头警醒的人,这也总算是在下编书的一片苦心,一腔热血;并不是闲着笔墨,旷着功夫,去做那嫖界的指南、花丛的历史。若要把在下这部小说当作历代兴亡的史鉴、泰西各国的蓝皮书,那就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了。”知   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只说前回的章秋谷和那赛飞珠鬼鬼祟祟,到底商量什么事情?章秋谷送给陆畹香的戒指,怎么又会到了赛飞珠的手中?真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帐目,在下不说明白,料想看官们有细心推究的,也有些想得出当日的情形。   原来章秋谷因陆畹香定要嫁他,推辞不脱,堂子里头的规矩,若是那客人要娶倌人,倌人不肯;倌人要嫁客人,客人不要:这两件事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坍台,竟有不共戴天的光景。章秋谷被陆畹香缠住了不得开交,又不肯当面回绝叫畹香的面子下不来,左思右想甚是为难。忽被他想着了一个刁钻主意:他以前在苏州,晓得赛飞珠吊膀子的工夫甚好,便到高升栈去寻着了他说明原委,要他去吊陆畹香的膀子。料想堂子里的倌人,那里有什么定力?况且赛飞珠的身段甚好,相貌也在中上之间,就口馒头落得慨然领受。赛飞珠初时不肯应承,秋谷许了他的谢仪,方才答应。又怕没有凭据,秋谷便叫他上手之后问陆畹香要个戒指作为表记,又向他说了畹香手上戒指的样式,叫他诸事小心在意,切不可露了口风。赛飞珠欣然答应,便借着去探望秋谷,到聚宝坊来见了陆畹香。   戏子们吊膀子的工夫果然利害,别有心传,不多几天,三言二语的,那陆畹香那里晓得是章秋谷叫来做弄他的,容容易易竟是被他吊上。过了两夜,便问畹香要个戒指。畹香正是同他打得火热的时候,自然情情愿愿的给他。赛飞珠却嫌着这一个戒指的样式不好,那个戒指的宝石不精。畹香拿了几个出来,换来换去都不中意,就赌气不要了。畹香急了,就拿章秋谷给他的那一个戒指拿出来,替他带在手上,方才欢喜。那知他刚得转身,就飞一般跑到吉升栈来找秋谷,把戒指给与秋谷,又将前后的情节述了一番。秋谷便把戒指带在身上,径到聚宝坊来,问畹香要取那一个戒指。畹香吃了一惊,暗想:“天下真有这般巧事,怎么一边刚才带去,一边就忽然的要起来?”只得假做寻了一回,支吾半晌,暗地和娘姨说明,说是被大阿姐借去。秋谷当时说道:“只怕是高升栈的四阿哥来借去的罢。”   原来那赛飞珠排行第四,人人都赶着他叫“滑头阿四”,所以秋谷说这个影射的话儿,要叫他自家明白。陆畹香听了,当顶门就是一针,勉强装作不知,强颜为笑,还想要用言遮饰。不料章秋谷当时取出戒指,送到畹香面前。这一来,把个陆畹香逼得目定口呆,好似那深山樵子忽闻虎豹之声,弥月婴儿乍被雷霆之震。只见他低下头去,一言不发,那面上一阵阵的泛出红来。看他那惭愧的神情,真是万分难过。在章秋谷的意思,原不要和他翻面绝交,只因畹香定要嫁他,腾挪不得,所以想出这一个偷天换日的奇谋,拿住了他姘戏子的真赃实犯,那嫁的一层说话自然说不出来。却想不到自己这个主意虽然不错,却忒嫌刻毒了些儿。你想那陆畹香一副嫩郁郁吹弹得破的脸皮,那里禁得起这般砢碜?秋谷见了,觉得也有些懊悔起来,倒向畹香笑道:“我不过和你说了一句笑话,你何必这样的认真,我又不来怪你,只要你自家明白就是了。难道我们认得了这几年,你还没有晓得我的脾气,这些小事一定要和你过不去么?”   陆畹见香秋谷非但并不翻面,倒如无其事的去安慰着他,心上狠是感激秋谷遇事含容,不肯出他的丑,又羞又喜,一个头低了下去,那头上好像有一座泰山压住的一般,羞怯怯的只是抬不起来。秋谷见了,点头暗赞畹香天良未泯,还有些羞耻之心,想来还可劝化得转,不免再费一番唇舌把他提醒一场,也算不枉了两年相识。   便携着畹香纤手,把他拉到烟榻旁边,两下对面躺下。秋谷看着畹香面上还是两颊绯红,羞态可掬,正是:   红上胭脂之颊,两涴桃花;春横却月之眉,羞颦杨柳。   秋谷觉得有些怜惜起来,便低低的向他说道:“这件事儿,你也不过是一时之错。我虽然晓得,决不向人传说,坏你的名头,你只顾放心,不必放在心上。况且现在上海滩上,有些名气的倌人,那一个不要姘几个戏子?算不得什么希奇。”畹香听秋谷说到此处,越发羞得背过脸去,把一方白绸小手巾掩住两眼,几乎要哭出来。   秋谷见了甚觉可怜,携着他的手温存一会,方又说道:“姘几个戏子虽然算不得希奇,但是你们堂子里的倌人犯了这个毛病,被外头传说出来,非但生意上头大有妨碍,而且从此露了名头,真是一件有损无益的事。为什么你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,这件事儿恰看他不透?你想,那戏子同倌人轧了姘头,不肯花钱,专要想倌人的倒贴。倌人们辛辛苦苦在客人身上敲了竹杠出来,去供那戏子的挥霍,好像不是戏子姘着倌人,倒是倌人嫖着戏子一般。到了倌人的银钱用尽、供应不来的时候,他就立时立刻翻转面孔,和你断了交情。轧姘头轧到这个样儿,可还有什么趣味?   从来妓女无情,优伶无义,你们做倌人的在客人身上虽然没有良心,独到和戏子轧了姘头,却是真心相待,偏偏遇着那班戏子,平时看待别人也还不到得这般刻毒,一到姘着了一个倌人,就出奇的天良尽丧起来。我也不懂这个里头到底是怎么的一个讲究。再说起那班爱姘戏子的倌人来,以前的周双林,现在的花玉笙,那一个不是姘了戏子弄得声名狼藉,车马稀疏,到后头拆姘头的时候,还免不了一场吵闹。   从没有姘戏子的有个好好的收场。你如今趁着外边没有风声,快快的回头改过,不要到了将来,和周双林、花玉笙一样起来,那时就懊悔嫌迟了。我劝你的一番说话,却是句句良言,你不要认错了我的意思,当作故意来坍你的台,那就埋没了我的一片真心了。“   陆畹香听了章秋谷这一番提醒的良言,觉得无一句不体贴,无一字不婉转,不由得那感激秋谷的心念,就感激到二十四分。暗想:“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好人,晓得我姘了赛飞珠,他不吃醋也罢了,还肯这样苦口劝人,说得这般真切;并且留着我的面子不肯高声,恐怕被娘姨们听见不好意思,真是个天字号的好客人!”这样一想,便慢慢的回过脸来,握着秋谷的手,含情带愧,相视无言。忽又自家懊悔不该姘了戏子,做出这样事儿,料想要嫁他的一层说话,是不消提起的了。眼看着章秋谷这样的一个风流名士,倜傥才人,自家做错了事情,消受不起,不觉由感生惭,由惭生悔,懊悔到极处,竟忍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。秋谷明晓得他的意思,安慰一番也就罢了。   秋谷略坐一会,正欲起身,忽见辛修甫同陈海秋走了上来。大家相见过了,秋谷道:“我道客人是谁,原来是你们二位,想来有什么事情么?”修甫笑道:“也没有什么别事,今天是陈海翁专诚请你在东合兴花筱舫家吃酒,恐怕你有了应酬不到,所以我们特地自己过来相请,可好就此同行?”秋谷笑道:“既然陈海翁赏光请我,岂有不到之理?但是时候尚早,何必这样要紧,尽可在此宽坐一回再去,十分早去了,也没有什么道理。”修甫道:“在我多坐一回也不要紧,但陈海翁是个性急的人,我们还是就去的好,省得他发躁起来。”秋谷一笑,便也起身。   三人一路同到东合兴来,秋谷走进弄堂,就看见第三家门左高高的挂着一块花筱舫的金字招牌。陈海秋当先走进,秋谷等跟着上了扶梯。进得房来,娘姨招呼坐定,却不见倌人出来。秋谷便问那娘姨道:“你家先生可是堂差出去了么?”娘姨陪笑道:“倪先生勒浪后房就出来哉。”秋谷听了,暗想:倌人既然没有出去,为什么不来应酬?心上就有些不然起来。   坐不到一盏茶时,方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倌人从床后走将出来,五短身材,面貌也还秀丽,小花宝髻,石竹罗衣,虽无倾国之姿,大有回风之态。只是一张瘦骨脸儿,觉得露筋显骨的没有那妩媚的神情。走到面前,大落落的,慢慢的叫了一声“陈老!”也不招呼客人,便一屁股坐在凳上。忽回头见了章秋谷仙骨珊珊,五山朗朗,似有一道光华射将过去,吃了一惊,连忙又立起来走到秋谷身旁,问他尊姓。   秋谷此时见花筱舫一面孔的时髦倌人,架子甚大,心上十分有气,不去理他。见他来请问姓名,勉强回称姓章。花筱舫倒着实应酬了他几句。修甫便向筱舫笑道:“怎么你不应酬我,单应酬他,可是见他面孔生得标致么?”筱舫被修甫说破心事,面上不免一红道:“格位章大少是今朝第一转来,耐是同仔陈老日日来格,倪自然要先应酬仔生客,再挨着耐格熟客,慢慢里来,耐勿要性急嗫。”说着,便走了开去。   陈海秋便问筱舫道:“请客的可曾回来?我们先摆起台面来罢!”花筱舫冷冷的答道:“耐请格客人倒有一半勿来,才勒浪搭耐客气,耐阿要再去请仔两个罢。”   秋谷听了冷笑一声,向修甫道:“陈海翁请的客人有一半不到,是替他客气也还罢了,怎么他们这里的花头,今天也只有陈海翁一个,难道这样的红倌人,那班吃酒的客人也同他客气不成?”修甫听了一笑。   筱舫听章秋谷的说话来得锋铓,知道一定是个花丛老手,只把他说得连耳根满面通红,瞅了秋谷一眼,又不好发作,只得笑道:“倪是勿会应酬格,闲话说得勿好。章大少看陈老面浪包涵倪点,勿要扳倪格差头。”秋谷听了正要回答,听得楼下高叫“客人上来”,秋谷同陈海秋起身看时,却是贡春树来了,便打断了话头。   略谈几句,先摆起台面来。随后客人陆陆续续的到了几个,原来王小屏等一班旧识。   入席之后,陈海秋鼓起酒兴,叫相帮去大菜馆内拿了几瓶会司克来,开了瓶,斟在玻璃缸内,要合席和他照杯,众人只得勉强相陪。干了一杯,陈海秋还不肯歇,又自己干了两杯,不觉就有了七八分醉意。正是:   银屏锦帐,缠绵杜牧之情;冶叶狂花,辜负韦郎之意。   欲知陈海秋醉后如何,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四回 杀风景莽客醉飞觞 意缠绵良宵花解语   且说陈海秋多喝了几杯酒,醉眼朦胧,有些糊糊涂涂的,斟了一满杯酒,要和章秋谷对饮。秋谷不胜酒力,连忙摇手推辞。陈海秋见秋谷不饮,回过头来,见筱舫坐在身后,便把满满的一杯会司克递在花筱肪手中,要他代饮。筱舫接了酒,仍旧放在席间,冷笑道:“章大少勿肯吃酒末,阿关得倪啥事,那哼叫倪来代章大少格酒介?”陈海秋见他不饮,酒醉的人最易提动肝气,已有了几分怒意,也不开口,仍向席间取了酒杯,直送到花筱舫口边,一定要他和秋谷代饮。花筱舫袖着两手,不住的摇头,那里肯接?陈海秋一手拿着酒杯,伸了出去,竟缩不回来,就乘醉大声道:“你当真不喝,我灌也要灌你一杯。”便踉踉跄跄的直立起来。花筱舫恐怕他真要硬灌起来,只得一手接过酒杯,一手推他坐下,道:“勿要来动手动脚,像啥格样式?等倪自家来吃末哉。”陈海秋见他肯吃,方才住手,却不肯坐下,要候花筱舫吃于了这一杯。花筱舫只得皱着眉头勉强吃了一口。那知这会司克的酒性燥烈非常,花筱舫又是向来不能吃酒的人,一口酒刚到喉咙,没有下咽,就觉得一股辣气直透入脑门里来,不由得连忙回过头去,把一口酒吐将出来,又急急的取过茶碗喝了两口茶,方才罢了。   不料陈海秋见花筱舫刚刚接过酒杯吃得一口,仍旧一齐回了出来,认作他有心不吃,心上登时大怒。乘着酒兴,一手抢过那一杯满满的酒来,连酒连杯子望地下一摔,只听豁啷一声,杯子打得粉碎,把秋谷等大家都吃了一惊,齐声相劝。花筱舫却扳着面孔,冷笑道:“倪从来勿会吃酒,大家才晓得格,就是客人笃代酒末,也有娘姨勒浪啘。故歇格客人才有点阴阳怪气,倪勿做生意末,把势饭也吃仔两年哉,勿壳张今朝耐吃醉仔格酒,来瞎起倪格花头,阿要诧异!”   秋谷听花筱肪的说话,夹七夹八的不知说的什么,便也动起气来,正色向筱舫道:“你刚才一番说话,还是有心说着我们这起客人,还是说的陈老?你若要说着我们,我们却并没有叫你吃酒;若是说的陈老,客人们要倌人吃酒,也是常有的事,算不得什么希奇。况且陈老今天已经醉了,你们既是多时相好,却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儿,索性连我们客人也骂在一起。我倒要请教请教,你们堂子里头,可有这个规矩么?”   花筱舫被秋谷扳住错处,开口不得,心上虽然暗恨,却不得不敷衍他们,勉强忍住了气,向秋谷道:“倪是一句无心闲话,章大少勿要动气,索性费耐章大少格心,劝劝陈老。倪也是一时之错,勿要作倪格过意。”秋谷听得花筱舫自家认错,方不开口。   陈海秋掼碎了一只酒杯,不觉酒涌上来,口中却还在那里乱嚷道:“我不过叫他吃一杯酒,他一定不肯,有心坍我的台,难道我就罢了不成?”说着便立起来又去斟酒,一定要叫花筱舫和他照杯。王小屏在旁劝道:“他既然不能吃酒,你何必定要强他,不如让他喝了一杯绍酒,过过你的场罢。”陈海秋还不肯答应,当不得众人大家称是,又劝他:花柳场中本是寻欢取乐的地方,何必要斗这般闲气?陈海秋无奈,只得点头,自己取过酒壶,斟了满满的一杯绍酒递与筱舫,立逼着要他一气饮干。   花筱舫见方才一番说话犯了众怒,明知不得开交,只得接过酒杯,在口边试了一试,蹙起双眉,把那一大杯酒慢慢的一口一口,刚刚吃得一半──原来不能吃酒的人,那里喝得下这许多酒──不觉喉中一呛,那酒直冲起来,把那刚才咽下的酒往外直冲,口内冲不迭,连鼻孔内也冲出酒来。花筱舫身上穿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,吐得浑身湿透,就是陈海秋身上也沾着些儿。把个花筱舫直吐得粉黛霪霪,胭脂狼藉,更兼头痛眼花,说不出来的一种难过,不由心中大怒,把心肠横了一横,顾不得客人挑眼,把手内的酒杯竟是也往地下一掼,一言不发,立起身来,跑进后房去了。   陈海秋这一气非同小可,连忙跳起来,要走进后房去追赶筱舫。秋谷等大家见此情形,十分诧怪;又见陈海秋要赶进后房,一把将他拉住道:“你不要这般性急,筱舫虽然可恶,你就是打掉他的房间,也没有什么道理。将来传说出去,终是一件杀风景的事情,反说是我们酒醉滋事。你且不要动气,且去叫他出来,看他有何理说。”   陈海秋见秋谷说得不差,捺住了一股恶气,便和娘姨说道:“你们去叫了先生出来,他方才好好的,又没有人得罪了他,为什么无缘无故的跑了进去?娘姨听了,便向后房去叫筱舫。叫了半天,非但筱舫不来,连那娘姨也躲在后房不见出来。陈海秋等了一回,甚是焦躁,又直着喉咙叫了筱舫两声,竟不见后房答应。海秋冷笑道:”我倒从没有遇着上海滩上的倌人有这样大的牌子!既是这样,你又何必要出来做什么生意呢?“听得筱舫在里房高声说道:”倪人末吃仔格碗把势饭,倒也勿在乎此格。唔笃高兴末,赏赏倪格光,倪也无啥希奇;勿高兴末,随便唔笃未哉。   “   此时章秋谷见花筱舫这般说法,有心得罪客人,暗想:“这样的倌人无从与他讲理,只好想一个计较,也用野蛮手段去对待他。”眉头一皱,早已想了一个法儿。   只见陈海秋气得喘吁吁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秋谷一面劝他,一面附着陈海秋的耳朵说了几句,海秋大喜,连连点头。   秋谷明知后房没有客人,只有花筱舫和娘姨两人在内,竟自走了进去。见花筱舫满面怒容,把一件纱衫卸去,单穿一件粉红汗衫,正在那里对着镜子,重施脂粉,再点铅黄。娘姨立在身后也不言语,见秋谷走进,并不招呼,口中说道:“阿呀!   间搭是龌龊煞格,章大少请外势坐罢。“秋谷走近一步,含笑说道:”我特来请你出去,为什么要这般动气?就是陈老叫你吃杯酒儿,也不算得罪着你;况陈老已经醉了,你也须原谅他些,无论你再有天大的委屈,有我在这里一面招陪,快些出去应酬,不要冷了台面。“   花筱舫见章秋谷满面春风进来相劝,把方才的气恼早已丢过一边,只不好意思当时出去,把秋谷瞟了一眼,微笑一笑。秋谷见他已经心肯,便趁势上前携着花筱舫的手,低低笑道:“就算陈老得罪了你,却与我们客人无涉。难道我自己进来请你,你还不肯赏光么?你若再要这般生气,不肯出去,就是有心坍我的台了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携着筱舫往外便走。说也奇怪,花筱舫的一个身体,不由软洋洋的跟着他立了起来,却瞋了秋谷一眼,道:“慢慢的叫看嗫,让倪着好仔衣裳看。”秋谷听了,暂时放手。娘姨另取了一件纱衫和他披上,钮好扣子,方才同着秋谷移步出来。   只见陈海秋颓然座上,酒意醺人。花筱舫虽然走了出来,不免还有几分怒气,在海秋背后一坐,默默无言。秋谷向花筱舫使一个眼色,筱舫只得立起身来,在席上斟了一巡酒,算是自家赔个不是的样儿,向修甫等说道:“倪刚刚进去换件衣裳,各位包涵点,勿要动气。”大家见花筱舫这个样儿,颇觉气愤,却又不好发作,只好勉强点头。无心吃酒,大家草草终席,一齐立起身来。陈海秋醉到十分,立脚不住,向秋谷道:“你们要紧回去,我却今天醉得挣紥不来,只好在这里借个干铺的了。”花筱舫听了,冷笑一声。秋谷见不是头路,便向海秋道:“我看你今天还是回去的好,借干铺是不便当的。”章秋谷一句话还未说完,陈海秋酒在肚里,事在心头。他本是个广东人,初入花丛,那里晓得堂子中的规矩?就大声说道:“我在他们这里摆了好几台酒,难道今天借个干铺都不行么?”花筱舫只是在旁冷笑。秋谷听陈海秋说的都是些曲辫子的话儿,不再去和他多讲,一手拉住他的衣袖往外就走。陈海秋那里拗得过他,被秋谷拉得七跌八铳的,跟着下楼。修甫等见了,甚是好笑。   大家一哄而下,走到门前。秋谷道:“还是我寓内近些,我们且到吉升栈去坐一会儿再说。”大家称是。出了东合兴,便直到吉升栈来开了房门,大家坐下。   陈海秋坐了一会,神气顿清。秋谷向海秋道:“你这个人真真的没有志气,闹到这般地位,还要在他们那里借起干铺来。要晓得我叫你不要发标,是卫顾你暂时的面子,是个好好的落场。你若要和他闹些脾气,他肯来认错张罗还好;万一他横了心肠,听凭你们怎样,他只是一个不见不闻,不来敷衍,那时你又怎的一个落场?   我们都是面子上人,又怎的坍台得起?所以我把你暂时劝住,遮过了当时的场面,然后慢慢的再想收拾他的法儿,你道可好?“   陈海秋听了章秋谷的说话,一想果然不错,便道:“你的说话虽是不错,但想个什么计较去收拾他呢?”秋谷道:“我早已打定了一个主意。明天我邀你在陈文仙处碰和,却把花筱舫叫来代碰,那时我们如此这般,管教要把他气一个发昏。你们众位看来,我想的这个法儿怎样?”众人一齐称是。陈海秋道:“万一他不来呢?”   秋谷道:“上海地方,熟客叫局那有不来之理?况且今天散的时候原是欢欢喜喜的,不露一毫马脚,他那里就看想得到有这一着棋子出来?这个你倒不必多虑。”陈海秋听了点头。坐了一会,大家告辞散了。秋谷却到陈文仙院中住了一夜。   文仙因秋谷多日不来,颇形怨望,并且文仙发痧方好,脸上瘦了些儿,从前是荷粉露垂,杏花烟润,如今却是腰低弱柳,眉销湘烟,低回西子之颦,天袅落花之舞,大有六铢衣薄、翠袖惊风的意态。秋谷便默然相对,细细的领略色香。文仙和他说话,竟不答应,只点头微笑。文仙道:“耐今朝啥格路道,跑得来口也勿开,阿是倪得罪仔耐哉,耐看见仔倪讨气?”秋谷依然不答,只是上上下下的看他,把个陈文仙呕得急了,走过来揪着秋谷的耳朵,道:“啥格倪搭耐讲章,耐一声勿响,耳朵到仔洛里去哉?”秋谷见文仙发起极来,方才立起来,哈哈一笑,便把陆畹香一节情事细细的告诉他。   文仙听完,把秋谷打了一下,又把嘴一披道:“耐格心思倒直头刻毒笃啘,就是陆畹香要嫁拨耐末,也是俚格要好。耐心浪勿高兴末,啥勿爽爽快快回头仔俚,要俚去上格种恶当。俚耐上仔耐格当,耐也无啥好处啘。倒看耐勿出,做起事体来实梗格刁枭法子,真真少有出见格。难下转倪也要当心点哉!”秋谷哈哈的笑道:“他是爱姘戏子,所以上了我的牢笼。你是向来不姘戏子的人,为什么要你当心,可是近来也有些……”秋谷说到此处口中顿了一顿,似笑不笑的看着文仙。文仙急了,板着面孔接下去问道:“有点啥末事介,说下去嗫。”秋谷道:“我不说了,若要直说出来,你岂不要生气?”文仙蛾眉半蹙,杏眼含瞋的,正色向秋谷说道:“二少,倪讲闲话是讲闲话,搂白相是搂白相,耐倒勿要勒浪随仔只嘴瞎说一泡,耐末是说格笑话,拨别人家当起真来,说仔出去,看耐那哼对倪得起!”   秋谷见文仙将要动气,便过来携住他的纤腕,道:“我是一句无心笑话,你何必要这样认真?”文仙道:“耐末说说笑话呒啥希奇,阿晓得倪吃勿消?”秋谷打着苏白笑道:“倪也朆说啥格呀,先生勿要动气嗫。”说着,就向文仙打了一拱。   文仙也忍不住笑道:“厚皮得来,才做得出格。”说罢,回过手去把秋谷膀子上拧了一把,道:“耐下转阿要瞎三话四哉?”秋谷被他拧得叫了一声“阿呀”,道:“你这个人岂有此理!大家说说玩话,怎么用劲拧起来?”文仙道:“啥人叫耐瞎说一泡格介,耐阿是嫌比勿痛,等倪再来补两把阿好?”秋谷连忙跑开,彼此一笑。   秋谷又向他说:“花筱舫有心得罪客人,十分可恶,明天要在你这里请客碰和,去叫花筱舫来代碰,好如此这般的翻他的本儿,当着众人的面,给他一个大大的下不来,也叫他以后自家晓得些儿难处。”正是:   熨贴檀郎之意,玉软香温;安排花信之风,嗔莺叱燕。   不知以后如何,请看下回交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五回 暗提调碰和叫局 现开销当面坍台   且说陈文仙听了章秋谷的说话,瞋了他一眼,道:“别人家格事体,阿关得耐啥事,要耐去瞎起劲?就是花筱舫得罪仔客人末,耐也勿犯着来做格个冤家啘。”   秋谷听了,微笑不言。一夜无话,不提。   到了明日上灯时候,果然陈海秋拉着修甫同来。不多时,贡春树也来了。当下碰和脚色已齐,文仙亲手配了筹码,大家入座扳庄。秋谷道:“你们不要心慌,先发了局票再说。”修甫道:“果然,待我写起来就是了。”秋谷道:“今天碰和只有四人,我自己也叫一个,趁趁你们大家热闹。”文仙瞅了秋谷一眼,却不作声。   秋谷便叫了陆兰芬,修甫叫的龙蟾珠,贡春树不消说自然是金小宝了。修甫提笔在手,一一写好。秋谷拿过来点一点不错,就把花筱舫的一张局票抽出来搁在旁边,还有那三张局票一并交在娘姨手中,叫他传下楼去。陈海秋见了,诧异道:“一样的四张局票,自然一起去发,为什么要留下一张,难道还恐怕他来得太早了么?”   秋谷道:“不是这个讲究,少停你自然明白。”陈海秋不便开言,心上十分的疑惑。   修甫同春树也有些不懂起来,同声问道:“到底你是个什么意思?不妨此刻说明。”   秋谷笑道:“这是我的军机密事,岂能和你说明?你们不要开口,在旁看着就是了。”   说罢不由分说,自家坐下,便去扳庄。   陈海秋等见章秋谷不肯说出,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,又不好苦苦的追问,便只得归座扳庄。扳好了庄,转过坐位,碰不到两副,陆兰芬已经到了。   湘帘启处,莲步移时,香风已到。眉画初三之月,绿锁横波;鬓挑巫峡之云,花欹宝髻。戴一头翡翠押发,穿一身浅色衣裳,轻启朱唇,低开檀口,笑盈盈的叫了一声“二少”。秋谷还不曾答应,这一声不打紧,早把个贡春树叫得直跳起来,逼紧喉咙打着苏白道:“阿呀!先生格喉咙脆得来格,一声‘二少’,叫得倪骨头才酥脱格哉!”兰芬听了,免不得粲然一笑,别过头去就坐在秋谷身旁。修甫等大家哄堂大笑起来,秋谷也忍不住笑了,却向贡春树道:“你的一身功架固然不错,但是见了一个倌人就要吊膀子,我看你也有些应酬不来。就如张书玉一般,到得大家吃醋闹出事来,你却又把一个头直缩到腔子里去,倒要卸到我旁人身上,替你们调停这一件醋海的官司。像你这样的人,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滑头码子。”说得陆兰芬好笑起来,抿着嘴笑个不住。春树无言可答,只得笑道:“你这般发急,敢是怕我割了你的靴腰么?我虽然是个滑头,朋友面上也未免有些不好意思,你只顾放心就是了。”   秋谷狂笑道:“我向来不怕剪边,你只要看中了兰芬,尽管自家去做,我若有了一毫醋意,就罚我做一个万世的乌龟,与现在的康抚台一样。你道如何?”这一句话来得突兀,把辛修甫等三人又招得大笑不止。好一会,方才渐渐的止住笑声。   修甫笑道:“现在有多少道台知府,翰林举人,拼着性命奴颜婢膝的在那里巴结着康抚台,惟恐不当其意。你却把他比作乌龟,还借着他来赌神发咒,若被那班大人先生们听见,直要把你当作个一生的切骨之仇。从来惟口兴戒,以后还是收敛些儿为是。”秋谷听到此处,不觉肃然拱手,对修甫道:“多谢良言,有逾金石。我章秋谷一生的吃亏之处,就是处处以狂态逼人,以致场屋文章不中主司的绳尺,清流议论每来朋辈之讥评,想起来真是有损无益。如今定当随处留心,学为谦退,庶几不负你劝我的一片热心。”说罢,大家嗟叹不已。   陆兰芬见秋谷有些抑郁的神情,便提起了精神殷殷勤勤的和他说笑。秋谷一面应酬,一面碰和,把那一腔的豪情胜概登时又提了起来。刚才是拔剑斫地,搔首问天,大有四海无家,前路苍茫之恨;如今却又是俯观山海,高见风云,又有那斗酒十千,红绡买醉的神态。   正碰着和,陆兰芬忽地问着秋谷道:“唔笃常州有一个姓方格客人,说俚是安徽格候补知府,耐阿认得俚格?”秋谷听了,初时想不起来,细细想了一会,方才想出是他。原来章秋谷原籍本是常州,后来因住在南京多年,所以入了金陵籍贯,直至秋谷丁了外艰之后,方才移到琴川。常州有几处祖坟,每年春、秋二季,秋谷必到常州祭扫一趟。前书中贡春树初到上海之时,也曾表过,按过不提。   只说章秋谷猛然记起这个姓方的客人,同秋谷向来认识,家中也有二三十万家财。自家本是个目不识丁的人,你就是叫他写封平常通候的书信,他也写不出来。   恰又有一样脾气,最怕人家说他不通,最喜要结交一班名士。从前章秋谷回来扫墓,住在贡春树家,不知怎样的被他打听着了,晓得章秋谷是个风流才子,当代名家,连忙自己先来拜会,又请秋谷吃过几次酒,算是和他接风。秋谷见他这样的屈意殷勤,情不可却,只是看着他的言谈卑鄙,举止仓皇,自头上看到脚边没有一根雅骨,真是个俗不可耐的人,无可奈何,只得勉强和他来往。现在听了陆兰芬问他的话,想起他来,便笑道:“不错,我认得这个人,可是一个瘦骨脸儿,长挑身材,名叫方子衡的么?你要问他作甚?”兰芬道:“照耐说起来一点勿错,一定就是格挡码子。倪前日仔有格姓方格客人,来叫倪格局,到金谷春去,勿然是倪本来勿去格,为仔有倪一格姓王格熟客替俚代叫,勿好意思坍俚格台。就是格日仔夜里向,格个方家里跟到倪搭,摆好一格双台,接下去碰仔两场和,直到仔两三点钟,天亮辰光走格。昨日仔又是双酒双和,今朝故歇辰光还朆来。倪看格客人瘟得利害,诧异起来哉,所以问问耐阿认得格个人,到底是那哼一个路道?”秋谷笑向兰芬道:“恭喜恭喜,又做着了一个绝好的户头客人。这个方子衡不比那个方幼惲,虽然也有些啬刻的性情,但他专要爱装场面。你若把他挤在面子上,叫他转不过脸来,就是一万八千也肯忍着心痛挥霍,可不是一个绝好的客人么?”陆兰芬听了,甚是欢喜。   忽见金小宝和龙蟾珠两人一先一后走了进来,招呼了几句话儿,各自坐下。   秋谷见他们局已到齐,止有花筱舫未曾去叫,便连忙把局条发将下去,却对兰芬、小宝说道:“今天我们这一席却不是专为碰和,其中另有一番缘故。”遂把昨夜在东合兴花筱舫家吃酒的情形说了一遍,“所以今天我想了一个主意:在此碰和,叫筱舫来代碰,要把他羞辱一场,出出胸中的闷气。特地把你们三个叫来,和花筱舫合成一局,恰好四人,候他动手之后,方才慢慢的问他为什么要得罪客人!看筱舫如何回答,然后将他的局帐当面开销,大大的给他一个没趣。但是还有一层说话,要先和你们说明,等回儿筱舫到了,你们大家不要睬他,若有人和他说了一句话儿,便是瞧我们众人不起。你们大家记着,千万不可理他。”   陆兰芬和花筱舫向来相识,颇是要好,听得章秋谷这番说话,暗暗心惊,便想要劝他几句,叫他不要顶真,少停等筱舫到来,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。正要开口,见小宝把舌头一吐道:“耐格主意倒直头来得刁枭,区得倪无啥差头拨耐扳着,要是一格勿当心得罪仔耐,是耐也要想仔法子来翻倪格本哉嗫。”秋谷一笑,又道:“此刻花筱舫将近就来,你们快些坐下,不要耽误了工夫。”于是陆兰芬代了章秋谷,金小宝和龙蟾珠代了修甫、春树,合着陈海秋四人,慢慢的碰起来。   陆兰芬还想着要解劝秋谷,便叫着秋谷道:“二少,耐过来嗫,倪有两句闲话要搭耐讲笃。”秋谷便走了过来,还未立定,已见花筱舫进来,淡淡的向陈海秋叫了一声“陈老”。陈海秋只当秋风过耳,没有听见的一般,一声不应。花筱舫见陈海秋竟不答应,已经气上心来,腮边现两朵红云,眉际起几分怒色。秋谷见了,恐筱舫不肯坐下碰和,连忙过来含笑招呼道:“今天我们碰和,陈老特叫你来代碰,快些下去替他代碰两副,好和他转转色头。陈老的一底筹码输得差不多了。”一面说着,陈海秋已经立起身来。秋谷捺着筱舫坐下,筱舫见秋谷等三人都是叫局代碰,推辞不得,只得就碰起来。又招呼了陆兰芬一声,觉得陆兰芬冷冷的神气,似理非理的应了一声,花筱舫心中不觉有些疑惑,偷眼再看秋谷等时,神情之内,都觉有些奇异,陈海秋更是双眉微竖,勃勃的现出怒气来。   正在心中摹拟之际,只听得陈海秋对着陆兰芬等一班叫来的倌人高声说道:“你们大众都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红倌人,请你们替我评评道理。我昨日在花筱舫院中请客,闹了一肚子的闷气出来,你们堂子里头可有这样的规矩么?”便又把昨日要他吃酒的情节重说一遍。又道:“堂子里头的筋络,我虽然是个外行,但是比他再红的倌人,我曾见过无数,从没有见过这种样儿!难道他既然吃了这碗堂子里头的饭,还混摆他的什么架子不成?”花筱舫听了,方才心中明白,假说叫局,骗他来羞辱一场,明知他不能不去,想不到陈海秋有这样的挖掐心肠,只气得泪滚珍珠,花容失色,几乎要哭出来,这里陆兰芬便立起来,咬着秋谷的耳朵,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儿,秋谷点头不语。   又听陈海秋盛气向花筱舫说道:“你这样的红倌人,我姓陈的也高攀不起。我们花了银子,原是到你们堂子里来寻个开心,想不到你们吃把势饭的,居然竟敢这样的放肆起来!不要说是你这样半红半黑的倌人,就是比你红了十倍的人,也不能这个样子。你也把我当作曲辫子的客人看待么?”此时陈文仙房内鸦雀无声,大家悄没声儿的寂然静听。花筱舫早气得呆在椅上,就如木偶一般,那眼内的泪珠只是滚个不住。   陈海秋又冷笑道:“你的局帐料想不肯抄来,我自家倒还记得明白,共是二十三个局钱,三台菜钱,一共四十七块。”说到此处,向身边摸出一把洋钱,数了一数,望着花筱舫身边一掼,“豁啷啷”一声滚得满房都是,声音清脆,入耳异常。   海秋又大声道:“我也没有这样的工夫和你生气,你拾了洋钱与我快些出去。你是个上海第一的红倌人,不要坐在此间沾了我一身霉气!”   花筱舫听了,真是冤愤填胸,无门可告,要想发作,又怕陈海秋动起蛮来,吃了现亏。气到极处,索性把眼泪揩乾,霍地立起身,待要走出门去,早被陈海秋抢上一步,挡住房门,喝道:“你不把局钱带去,还要我叫人送到你的门上么?”直把个花筱舫急得坐又不是,立又不是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,那一刻工夫的神景,一枝笔那里形容得出来!   秋谷见花筱舫十分惭怒,暗想:“就是这样,总算翻了本儿,若再过分羞辱他,非但恐怕一时间逼出事来,心上也觉得有些不忍。”便向陆兰芬使个眼色。兰芬会意,走到筱舫身旁,软软的携住筱舫的手,道:“耐也勿要生气,倪同耐到后房去坐歇罢。”又回头向陈海秋道:“陈老勿要动气,等歇倪再叫俚出来,销陈老格气性。”说着,便同了花筱舫一径往后房便走。花筱舫正在又急又气之际,巴不得躲过他们,连忙同着陆兰芬进去。陈海秋还要开口时,秋谷急急止住。修甫朝着秋谷把大拇指伸了一伸,低低说道:“主意果然甚好,只是陈海翁说话过分了些。”秋谷也觉略略带些懊悔的意思,想等花筱舫定一定神,去安慰他几句。   等了一会,只见陆兰芬移步出来,望着秋谷招手,叫他进去。秋谷便走进后房,见花筱舫满面泪痕,靠在一张榻上啼妆惨淡,鬓影蓬松,别有一副可怜的神态。兰芬见章秋谷进来,便低声向他说道:“倪刚刚问明白哉。耐也勿要怪俚一干仔,陈老自家格勿好。”秋谷诧问:“为什么倒是陈海秋不好?”兰芬对他告诉出来。正是:   春掩胭脂之泪,绿怨红愁;风欺薄命之花,飘茵堕溷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六回 说大话满口吹牛 摆双台安心落局   且说陆兰芬向着章秋谷细细的讲说,陈海秋初做花筱舫情形:陈海秋生长广东,平日最是性急,兼之初到上海,不懂堂子里的规矩,自从辛修甫将筱舫荐与海秋之后,刚叫了三四个局,就想住夜起来。筱舫的娘姨向他说道:“倪长三堂子里向格先生,比不得么二搭仔野鸡,总要碰几场和,吃几台酒,到仔是实梗模样格辰光,再好讲到住夜浪去。耐实梗性急,是勿成功格。”陈海秋听了娘姨的话,当夜就摆了一台花酒,连着碰了一场和,接连又吃了一台酒。陈海秋的心上,以为吃了两台花酒,筱舫一定留他。谁知花筱舫身价自高,非但没有留他,并且应酬之间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儿,并不十分巴结。陈海秋见筱舫并没有留他住夜,心上就着实的不快活起来,说那娘姨有意哄他摆酒,又装着身分不肯留客。“难道你们做了这个生意,还要装什么千金小姐的身分么?”花筱舫听了又气又笑,晓得他是个外行,着实抢白了他儿句。陈海秋虽然听见,不甚懂得他们的口音,也就罢了。昨夜陈海秋又到筱舫院中请客,筱舫一肚子的不高兴,那有好气待他?又值海秋醉后一定要强他吃酒,所以闹出这一件花城香国的风波,也不能全怪倌人的不是。   章秋谷听了方才明白,不住的点头,果然这件事儿做得过分了些。又见花筱舫泪涴罗衣,眉颦翠黛,倒可怜筱舫起来,又劝他道:“这件事儿陈老虽然性急,你也冒失了些。但陈老是个外路客人,不懂堂子里头的规矩,你何不将这些情节向我们朋友说明,等我们再去劝他,便没有今天这一场糟蹋了。如今事情已过,不必再谈,你看着我的面情,不消生气,我去向陈老说明,叫他进来陪你一个不是,只当没有这件事儿可好?”   花筱舫明晓得今天这场冤屈是章秋谷暗中提调众人,却又无可如何,坐起来用手巾拭了泪痕,道:“谢谢耐,对勿住,总是倪自家勿好,得罪仔客人。难下转请耐二少照应点倪,陈老搭说句好话。”秋谷听了,暗道:“这两句双关话儿,倒也来得利害,竟像晓得是我的主意一般。”心中想着,口内胡乱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,附耳和陈海秋说了几句。海秋初时不肯,禁不得被秋谷一把衣袖拉住了,直到后房。   花筱舫正和陆兰芬并肩坐着,不知口中低声悄语在那里说的什么。见章秋谷同了陈海秋进来,筱舫登时扳起面孔,别转头去,低头向壁不发一言。秋谷向陈海秋努一努嘴,海秋会意,抢到筱舫面前,搀着他的手,道:“刚刚二少已经和我说明,这件事情恰是大家不好。我虽然性急了些,你也不消动气。看着二少的面情,不要放在心上。”筱舫并不开口,夺过手来赌气避了开去。海秋只得又走过来向他央告道:“我方才也是一时性急,现在有章二少爷从中劝解,是再好没有的了,你何必定要这样认真?”筱舫听了就如没有听见的一般,低着头看自己手中的帕子。秋谷见了,晓得自家在此不便,碍了他们的眼睛,向陆兰芬把手招招,两人一齐退出房外,只有陈海秋同花筱舫两人在内。修甫等见秋谷出来,争问怎样,秋谷不语,只指着后房把手摇了二摇。   好一会,方见陈海秋走了出来。秋谷便仍旧同着兰芬进去,把筱舫拉了出来。   花筱舫见了众人,不免面上红了一红,有些惭愧。兰芬见他不好意思,便把他拉到靠壁二张椅上坐下,二人哝哝唧唧的谈心。陈海秋取过一碗茶来,喝了半碗,把余下的半碗递在筱舫手中。筱舫正在说话,不及提防,只认是娘姨给他倒茶,顺手接了过去。及至回过头来一看,方知就是陈海秋,又见众人的目光一并注在他一人身上,不禁羞得他满面通红,把海秋啐了一口,自己也撑不住笑了。又道:“刚刚搭倪反末也是耐,故歇末也是耐,耐格人……”说到此处,顿了一顿道:“赛过是戏台浪格三花面,一时一样面孔,才做得出格。啥人来看耐呀!”说着又低头而笑。   陈海秋见他笑了两声,心中方才快活,秋谷也是欣然。   忽听得贡春树向秋谷笑道:“你自己常对人说,堂子里头玩耍万万不可认真,你为什么今天又认起真来?”秋谷笑道:“你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儿真是不通情理!   我说不要认真,是遇事将就,不必挑他们的眼儿。若是倌人把我们当作瘟生,任情得罪,自然也要认真起来,难道真是和那一班马夫、戏子一般,专想他们倌人的倒贴么?“一句话,早又把个花筱舫说得面红起来。秋谷觉得,连忙用别话混了开去。   筱舫略坐一会,起身去了。陆兰芬等也陆续要走,秋谷叫住兰芬又说几句话,问到那方子衡身上来。兰芬道:“俚耐日日八九点钟辰光到倪搭来请客,一连请仔两日哉,今朝勿得知阿要来?”略谈几句,也就走了。   陆兰芬回到院中,果然那方子衡已在房中高坐等了多时,见兰芬回来,大喜道:“今天什么人叫你的局,去了半天。我等了有一点多钟,为什么到此刻才来?”   兰芬微笑道:“倪从前格熟客叫倪去替碰和,坐勒浪厌烦煞。刚刚今朝呒拨转局,只好替俚一直格碰下去。倪人末勒浪替俚笃碰和,心浪末勒浪牵记仔耐,晓得耐故歇辰光一定要来快哉。方大人,对勿住耐,等仔倪多化辰光。”说着横波展笑,眉黛生春,笑迷迷的朝方子衡瞟了一眼。这一个眼风,几乎把方子衡的三魂七魄都钩了出来。爱到极处,迷着两只眼睛看定了陆兰芬嘻嘻的傻笑。   兰芬见了心中暗暗好笑,故意走到方子衡身边立定,把一只纤手搭着方子衡的肩膀,低低问道:“耐今朝阿要请客嗄?”方子衡正在色授魂飞之际,见兰芬走至身旁,更加欢喜,张开两手想要趁势把陆兰芬搂入怀中。早被兰芬觉着,连忙把他的两手挡开,低声笑道:“勿要嗫!拨俚笃看见仔,算啥格样式介?”方子衡听了,只得暂时住手,虽然已是动情,却晓得陆兰芬是个金刚队里的出色人员,平日之间,将就些儿的客人绝不肯假借一些词色。   方子衡不敢冒昧,恐怕兰芬要发那红倌人的标劲出来,只好规规矩矩的和他说话。又问他方才叫局究竟是什么客人,陆兰芬依实回答,又道:“姓章格客人说搭耐向来认得,耐倒底阿认得俚介?”方子衡听了,想起章秋谷来,跳起来道:“果然不错,我认得这个客人!原来他也在这里,巧极了。”便一叠连声,叫快拿笔砚来写请客票头,一面又叫先摆台面。方子衡早把请客票头写好,就到兆贵里陈文仙家去请秋谷,又请几个别处的客人。不一会,客人陆续到了。   章秋谷在陈文仙院中尚未回栈,众人已经散去,接到了方子衡的票头,本想不去,回过念头一想,未免有些不好意思,便也随后到来。到得兰芬院内,方子衡直接到楼梯边来,呵呵大笑道:“章秋翁,幸会幸会。怎么你既到上海,竟不给我一个信儿?今天幸而兰芬向我说起,方晓得你在此间,为什么不肯通知朋友?停回却要罚你一杯。”秋谷无暇回答,只是含笑招呼。跨进房中,和那一班先到的客人彼此通了名姓,也有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恰好那金汉良也在座中,秋谷略道几句寒暄。   方子衡最是性急,连声叫快起手巾,自家提起笔来替众人写好局票,交代娘姨,彼此相将入席。金汉良叫的金小宝却第一个先来,见秋谷也在席中,似有诧怪之状,叫了一声,方走至金汉良背,竞不招呼,只把头略略朝金汉良点了一点,便自坐下。   金汉良见他叫的局第一个先来,他本来是个瘟生,只乐得他摆尾摇头,身子坐在椅上不住的摇晃,闭着眼睛口内咕噜咕噜的不知说的什么。猛然睁开眼睛,向席上众人说道:“这堂子里头的玩耍,虽然不算什么正经事情,然而也着实的有些讲究。不是我兄弟说句夸口的话儿,无论再是有些名气的倌人,但凡兄弟做的地方,比起别人来总要多占一分面子。你们众位请看,小宝这样的红倌人,兄弟去叫起局来,总是第一个先到。若不是他把我兄弟当做恩客,那里肯巴结到这个样儿?不瞒你众位老哥说,兄弟在此间堂子里头颇有些名气。”   金汉良正要再说下去,金小宝坐在后面冷笑一声,止住汉良的话头道:“金大少,耐倒慢慢叫,闲话说清爽仔。倪啥辰光做耐格恩客,耐倒搭倪说说看?就是叫个把局,倪有转局末来得晏点,呒拨转局末来得早点,阿是倪来得早仔点,就算做仔耐格恩客哉?倪倒从来勿晓得做啥格恩客,那哼末叫恩客,那哼末叫勿恩,耐倒讲拨倪听听看。倪堂子里向格客人多多花花,象耐金大少一样格客人也多煞来浪,倪要碰碰就做恩客,是也好格哉。耐格只嘴说起闲话来,真真呒拨仔格淘成,阿要瞎三话四!”   金汉良正在高兴,被金小宝兜头拦住,说出一番冰冷的话来,把个金汉良说得又羞又气,顿口无言。章秋谷见他那一副可笑的神情,早想起前日在四马路中见他坐在小宝轿内的那种怪相,忍不住别转了头不住的暗笑。其时陈文仙出局已来,坐在秋谷背后,见秋谷这般好笑,悄问为甚,秋谷附耳和他说那金汉良的可笑情形,陈文仙也格格的笑个不住,又恐怕金汉良见了疑心,将一方手巾掩在嘴上,极力忍住。   方子衡搳了两个通关,见客人的局已经到齐,便一个个细细的浑身打量。只见这一个是惊鸿顾影,那一个是飞燕惊风;这个是艳影凌波,那个是纤腰抱月。正是:   绛辱珠袖,花飞一面之春;雾縠冰绡,红涴桃花之影。   方子衡看看这个,看看那个,又回头看看兰芬,觉得他的姿态清丽绝人,脂粉不施,衣裳雅淡,丰神整洁,眉目清扬,那顾盼之间别有一种动人之态。方子衡看了一回,忽地向兰芬问道:“你为什么都是穿的素色衣裳,浑身上下没有一些红色,同他们那一班时髦倌人的装束大不相同,可是你平日间不爱浓妆,所以这般装束么?”   兰芬听说,不觉长叹一声道:“倪格闲话说起来,三日两夜也说俚勿尽。”说着,早眼圈儿红了,桃腮挹露,眉黛含颦,似有许多幽怨说不出来。   方子衡不知什么缘故,连连问他,兰芬方才叹口气道:“倪故歇吃格碗堂子饭真叫无法,说起来也是坍台。”就把他当初嫁了个姓张的客人,因他正妻妒忌,别租了一所小公馆和他同住。两下如何要好,怎样恩情。不料不到一年,姓张的生起病来,医治无灵,竟自死了,那时无可奈何。兰芬说到此间,那声音早呜咽起来,用手帕去揩那眼梢,好像要流下泪来的光景。停了一会,又说死了不多几日,正室天天吵闹,不容他住在家中,寻事生非,闹得翻天覆地,存身不住,只得出来重落风尘,再做这行生意。这也叫红颜薄命,无可如何。一面说,一面蹙额低头,盈盈欲涕,装得十分相像。又道:“倪故歇想起来,总是倪自家格命苦,张格勿死末,倪也勿会出来,所以倪格衣裳才是素格,头浪也勿紥红头绳,赛过搭俚穿孝,总算是倪心浪勿忘记俚格意思。”   方子衡听了兰芬一番说话,暗想:“堂子里头竟有这样的多情妓女!若把他娶回家去,倒是一个好人,料想不至于闹什么笑话。”方子衡心上打了这个主意,便看着兰芬,竟越看越好起来。陆兰芬的面貌本自不差,方子衡看了他,竟是个吴王苑里的西施,汉帝宫中的合德,差不多把今来古往见于传载的那些倾城倾国的佳人合将拢来,也比不上陆兰芬的丰格。这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。   且说章秋谷听了陆兰芬的说话,暗暗的赞他迷人的手段不差,看来这方子衡又免不得要入他的圈套,我们做朋友的人该应要把他提醒,免得他堕落迷途,方是道理。但是这方子衡一钱如命,也不是什么好人。平日间有些不得意的亲友要向他借贷些须,就如割了他身上的肉一般。凡是向他借贷过一次的人,从此他见了你的影儿望风远避,比那穷人见了债主还要惧怕几分。果然是“富人怕借,穷人怕债”,说得不差,章秋谷想到此间,那里还肯去管他的闲事?只预备着看他们的笑话罢了。   正是:   三千选佛,输他荀令之香;十斛明珠,难买罗敷之嫁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七回 真急色春宵圆好梦 假堂差黑夜渡陈仓   且说章秋谷走后,众客人陆续告辞。依着方子衡意思,今夜就想要住在兰芬院中,怎奈陆兰芬身价甚高,等闲不敢开口,又不好意思露出那性急的样儿。俄延半晌,已有三点多钟,兰芬催他走了。自此之后,方子衡天天在兰芬院中吃酒碰和,竭力报效,有时也遇秋谷在座,却只是冷眼看他。   光阴迅速,不觉一连已有十余天。方子衡见兰芬虽是待他甚好,却是落落大方,全没有一些儿女温柔的情态。方子衡忍耐不住,微微的露些仰慕的意思出来。兰芬听了只是微笑,并不回言。方子衡急了,捉个空儿私下向着兰芬再三央告。兰芬着实沉吟了一会,方向方子衡附耳说了几句。方子衡不懂,连忙问他说的什么。兰芬又向他说了一遍,方子衡虽已听得,但不晓得兰芬是个什么意思,仍是漠然。兰芬十分好笑,把方子衡推了一把,道:“耐格人啥实概介?”又拉着方子衡去坐在榻床上,两人对面躺下,兰芬方才低声说道:“耐心浪格事体,倪蛮明白来浪。就不过有一件,倪为仔格件事体,心浪向也转仔几化念头哉。”方子衡连忙追问他究竟为着何事,兰芬方才叹口气,道:“故歇倪格身体赛过是个讨人,说拨别人家听仔阿肯相信?倪来浪张家里出来格辰光,一榻刮仔带仔一个衣包,耐想呒拨洋钱,陆里好做啥生意?衣裳头面,搭仔房间里家生,样式才要拿仔洋钱去办,格末间架头哉啘。区得有两个娘姨相帮,搭倪掮仔三千洋钱带挡,难末总算将就过去。陆里晓得格两个娘姨掮仔带挡,格末叫讨气,拆仔利钱勿算,另外还要搭倪讲啥个拆头。   做起客人来,倪自家一点点作勿来主。些少客人面浪推扳仔点末,俚笃就要咕噜哉,说倪做生意勿肯巴结。倪末一径是老老实实格人,勿会勒客人身浪敲俚格竹杠,俚笃又要说倪夹忙头里向做起恩客来哉。真真叫哑子吃黄连──有苦无处说。倪总想生意好点,多点洋钱下来,拿俚笃格带挡还脱仔末好哉。刚刚格两节格生意勿好,差勿多单做一个开消,格末也叫无说法。方大人耐想想看,叫倪陆里好做啥客人呀!“   方子衡听了陆兰芬的一派花言巧语,竟自信了。暗想:“他自己不能作主,不过客人多费些银钱,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。”便又欠起身来,偎着兰芬的粉面,问他道:“既然你这般说法,我便去把娘姨叫了进来,当面商议可好么?”兰芬不语,只点点头。方子衡又道:“虽然如此,但也要你自家斟酌一番,可有什么勉强之处?”兰芬听了,瞅了方子衡一眼,把一个指头指一指方子衡,又指一指自己的心口,然后斜溜秋波,嫣然微笑。方子衡见了大喜,连忙叫了娘姨进来。   娘姨阿金走进房中,兰芬急朝他使个眼色。娘姨会意,不等方子衡开口,就拉着他坐到床上,咬着耳朵讲了一回。方子衡好像有些不肯的一般,微微的把头摇了一摇。阿金出声笑道:“阿唷!方大人耐勿晓得,倪先生来浪上海滩浪总算有点名气,客人笃转起念头来,用脱仔三千二千直头无啥希奇,换仔推扳点格客人,俚就洋钱再用得多点,倪倒也勿放来心浪。勿瞒耐方大人说,用仔洋钱近勿到身体格客人,多煞来浪。倪刚刚说格闲话,不过绷绷倪自家格场面,勿是敲耐啥竹杠,耐方大人也蛮明白来浪。”几句话,已把方子衡说得暗暗点头。阿金又道:“耐方大人是有名格阔客,比勿得啥别人,倘忙就是实梗随随便便攀仔相好,勿要说倪先生坍勿落格个台,拨俚笃说起来,就是耐方大人面浪也无啥趣势啘。”方子衡听了点头称是。当夜无话,不提。   只说陆兰芬自和方子衡有了相好,竟教他把行李搬到自己院中。兰芬的房间本来甚多,腾出一间房间叫他住下。方子衡被兰芬哄得终日昏昏沉沉的,也不去理会别的事情。兰芬要他代买了一付珍珠头面,又是一付金钏臂,差不多也化了二千开外。兰芬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,便来陪着方子衡殷勤说笑;也有时客人连连络络的不断,直到天明之后方始回房,陪着方子衡睡觉。   事有凑巧,忽一天来了两个住夜客人。一个叫陆小廷,是银行董事;一个叫余芹甫,是个当铺东家。同兰芬多是几年相好,性情极是豪奢,银钱更加挥霍,不约而同的先后都到兰芬院中。兰芬知道今夜推辞不得,权且把他们二人安顿在两处房中,一面应酬,一面要想打个两全其美的主意。想了一会,蓦然计上心来,走到亭子间,叫了娘姨阿金,附耳与他说了一回。阿金点头领会,兰芬走了出来。   其时已有十二点钟,兰芬便走到方子衡和余芹甫二人房内,略略周旋了一会,却向余、方二人说道:“今朝来仔一个过路客人,格末叫来得讨气,一定要勒倪搭借一夜干铺,倪又勿好叫俚勿借,耐来浪房间里向坐歇,勿要走。倪去仔转来有闲话搭耐说。”二人听了,自然如奉着纶音恩旨一般,那敢违拗?果然静悄悄的坐在房中。兰芬安顿了他们二人,款步出房去了。   约等有一点钟光景,忽然楼下相帮高声叫起出局来。楼上问什么地方,相帮说是后马路王家厍,楼上默然不应。余芹甫只道陆兰芬真要出局,甚是心焦。不料不多一会,兰芬走了进来,含笑说道:“格个断命客人来浪要困快哉,倪勿去管俚,阿要倪也困罢?”余芹甫道:“你不是要去出局么?”兰芬带笑低声道:“后马路倪勿去哉,脱仔局也无啥希奇,勿要倪去仔,耐一干仔勒浪等人心焦。”余芹甫听了,自然感激非常,相将就寝。那知睡不多时,楼下相帮又高喊起来道:“徐大人叫到老旗昌去。”兰芬故作嗔道:“深更半夜,来叫啥个断命堂差!惹厌得来。”   余芹甫慌问他老旗昌叫局可去?兰芬道:“姓徐个是倪搭老客人。俚耐叫格局,倒勿好意思勿去。”余芹甫默然;又问他几时回来,兰芬道:“说勿定,耐勿去末,倪定规早点转来。”芹甫听了又欢喜起来,点头应允。   兰芬略照一照镜子,急急的到方子衡房内来,故意对着方子衡抱怨道:“格碗断命饭,倪直头吃得来勿要吃格哉。倪刚刚堂差转来,老旗昌又来叫局,阿要讨气?”   在方子衡房内约有一点余钟,也不知他做些什么,临走却叮嘱方子衡道:“倪出局去转来,长恐要天亮哉嗫,耐定心点困歇。”子衡答应,兰芬瞥然去了。   到得将近天明,兰芬却仍到余芹甫房内。芹甫正在朦胧之际,被他惊醒,问道:“你可是刚刚回来?”兰芬点头,便又上床睡下。睡了一会,见芹甫已经睡熟,悄悄的踅下床来,不知何处去了。   芹甫这一觉,直到十点余钟方醒,睁眼看时,不见兰芬在床上,房内静悄悄的,便叫了兰芬几声,不见答应。只见阿金急急的走进来,问芹甫道:“余老爷要啥?”   余芹甫问他:“先生那里去了?”阿金道:“倪先生刚刚起来,勒浪梳头,阿要去喊俚来?”芹甫点头不语。阿金去了多时,方见兰芬云髻半偏,秋波饧涩。一面打着呵欠,慢慢的走进来。芹甫道:“时候尚早,你为什么要紧起来?”兰芬含笑道:“倪困勿着哉呀,难末起来去梳个头,听见耐来浪喊倪,倪头也朆梳,要紧奔得来看耐,啥勿困歇起来介?”芹甫道:“我店中有事,十二点钟一定要自家到店,现在已将近十一点钟,也差勿多了。”兰芬见他要走,知道他向来如此,并不相留,但道:“格末耐吃仔点心去,勿要饿仔肚皮,叫俚笃去叫仔一碗鸡丝面来阿好?”   芹甫点头。不多时叫来,娘姨送上,芹甫吃了匆匆而去。那边房内的陆小廷,七点钟已经回去。   兰芬一时打发了两人,原到方子衡房内,殷殷勤勤的陪着他。方子衡那里晓得兰芬一夜之内接了两个客人,依旧欢天喜地的照常相待。陆兰芬见他瘟得利害,便把自己的全身伎俩施展出来,把个方子衡骗得伏伏贴贴的,竟把他当作世界之内有一无二的好人,渐渐露出要娶他回去的意思。   兰芬听了,正中下怀,却故意不肯答应,向方子衡说道:“倪从前嫁仔格人,看看像煞蛮好,陆里想得到故歇再要出来做生意。倪吃格嫁人格苦,吃得足里足格哉,故歇倪想起来,再要去嫁人倒有点放心勿落。耐方大人肯讨倪转去,再要好也无拨。不过倪格两年生意勿好,亏空加二来得大哉,倪想再做两节下去,倘忙生意好点,还脱仔格亏空,格末再说到嫁人,阿是就容易哉。”   方子衡听得陆兰芬的口风推托,心上有些不快活起来,便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不肯嫁我的了?”兰芬听了,慌忙问道:“啥人说勿肯嗄?耐格人末,一句闲话缠夹仔大腿浪去。倪要嫁人,像耐方大人一样格人勿嫁末,再要去嫁啥人?不过倪心里来里想,倪格亏空,故歇好像拖得重点,再做仔两节下去,阿好拨轻点亏空就好哉。故歇倪总算是自家身体,只要无拨仔亏空,倪拍拍身体跟仔耐方大人就走,阿有啥人来要倪格身价洋钱?耐方大人故歇就要讨倪转去,刚刚正是尴尬格辰光,多花几千洋钱,耐方大人自然是呒啥希奇,不过倪自家像煞有点意勿过。”   方子衡听了,沉吟一会,又问陆兰芬道:“你究竟有多少亏空,可有一万么?”   兰芬道:“一万末勿到,也差勿多笃哩。”方子衡道:“既是不到一万洋钱,料想我还开销得起,我来和你还清债务何如?”兰芬道:“耐方大人肯来搭倪开销,倪阿有啥勿要格道理?不过倪搭耐想起来,耐也勿犯着实梗破费啘。”方子衡听了不觉愕然,呆了一会,方问兰芬:“为什么犯不着这般破费?你这个话儿来得诧异,倒把我说得糊涂起来。”   兰芬忍住了笑,走过来,袅袅婷婷的坐在方子衡身上。方子衡看兰芬时,见他双鬟滴翠,高髻盘云。梨涡颊上之痕,低偎檀口;杨柳怀中之玉,醉倚纤腰。真个是花月为神,琼瑶作骨,把个方子衡看得骨软筋酥,刚才和他说的什么话儿,早一齐忘在九霄云外去了。兰芬低声说道:“勿是呀,耐就是一定要讨倪转去,倪有一个阿哥来里,大家也要商量商量,故歇热煞格天气,也做勿出啥格事体,索性让倪做仔一节,下节脱仔牌子收场,倪外势格局帐,也好去收收,多少收点转来,贴补贴补。故歇倪搭仔耐赛过自家人哉,耐少用一个铜钱,倪心浪好像快活点。晓得耐有铜钱人勿在乎此,省仔洋钱下来搭倪多创点物事末哉,瞎用脱俚做啥?方大人阿对?”方子衡听了,心上十分欢喜。   看官,方子衡虽然是个富家,但如今世上的情只有嫌少,那有嫌多的道理?况且他认定了陆兰芬是个有情的女子,兰芬的一番说话,又句句打到他心坎中间,那得不入他的罗网?有分教:   吹箫引凤,凄凉秦女之台;金屋银屏,辜负高唐之梦。   不知陆兰芬究竟肯嫁方子衡与否?请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八回 还带挡做成圈套 订白头再捉瘟生   且说方子衡听了陆兰芬一番说话,非但不要他的身价,而且还替他打算省钱,心里喜欢得毛骨悚然,十分畅快。便问兰芬可要先付些洋钱,慢慢的还清债项。兰芬连连摇手道:“格末谢谢耐,勿要实概性急,就是娘姨笃面浪,耐也勿要说起,赛过无拨格件事体。倘忙一格勿当心,拨俚笃说仔出去,大家晓得仔,格是勿要说啥生意哉,连搭仔局帐一钱才收勿着,去便宜俚笃格排客人,也勿犯着啘。”   方子衡听了,觉得甚是有理,心中自是喜欢,但不免还有些儿不满之处,便向兰芬道:“你既是一心嫁我,何必定要多做一节生意?就有些局帐收不下来,我也不是这般啬刻的人,那有不肯代还的道理?况且你的身子已经嫁我,这些局帐自然要我包场,你又何必一定要替我节省呢?”陆兰芬听了,把眉尖一皱,颦蹙道:“耐格人啥总归实概性急得来,格个嫁人格事体,勿是一句两句闲话说得清爽格。   倪末也总算商量商量,耐末也自家想想,勿要就是实概妈妈虎虎,故歇倪格身体总归要嫁拨耐格哉,阿好再去接啥格客人?就是生意做到下节,不过场面浪实概说法,赛过嫁拨仔耐一样啘。“方子衡听了,方才放心。   兰芬见方子衡已经受了牢笼,这件事儿便有了二十四分拿手,正要乘着这个机会,狠狠的砍他一下斧头,还要叫他情情愿愿的报效出来,一毫不觉得陆兰芬是个敲竹杠的都头,砍斧头的名手。正是:   准备金笼关彩凤,安排香饵钓神鳌。   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忽一日陆兰芬院中来了一个客人,是阿金同来的熟客,兰芬却讪讪的不甚应酬,过去略坐了一回便走了出来,把那客人丢在房中,佯佯不睬。那客人坐了半天仍不见兰芬出来,心中未免也有些生气,起身要走,却被阿金拉住不放,急急的过来和兰芬说了,要他出去应酬。兰芬坐着不动,那里睬他?阿金见了这个样儿,不知何故,呆呆的立在旁边,见兰芬只当没有听见一般,忍不住又催一遍。兰芬冷笑一声,也不言语。阿金见连催了两三遍,兰芬只是不理,发起火来,也冷笑道:“做生意勿做生意,生来勿关倪娘姨啥事,倪阿好来管耐?不过耐挂仔牌子,客人来仔勿应酬末,做啥格生意介?”兰芬听了不觉面上一红,道:“个把客人,倪勿做末勿做哉啘,要耐生瞎巴结俚格啥?倪做仔生意,倒挨着耐格娘姨来管起倪来哉,阿要笑话!”阿金听了更加火冒,按捺不住,大声说道:“倪娘姨末娘姨,倒也三千洋钱笃哩,耐末是先生,倪末是娘姨,客人做勿做生来勿关倪事,只要耐拿格三千洋钱带挡还拨仔倪,格末随便那哼随耐格便,勿然末倪也有两句闲话勒浪说说。”陆兰芬听得阿金竟是顶撞起来,那说话的神情十分可恶,只气得蛾眉倒竖,粉面生红,把一双小脚在地下一跺道:“耐一塌刮仔三千洋钱带挡,啥格希奇勿煞,还仔耐格洋钱末,才完结哉啘,阿挨得着耐来瞎噪,嘤嘤喤喤,啥格样式!直头无拨仔淘成哉。”阿金冷冷的把手一摊道:“还仔倪格洋钱末顶好哉啘,倪有仔三千洋钱,阿怕无拨仔生意?勿要耐故歇末说得蛮好,停歇歇要起洋钱来原是无拨,格是定规勿成功格嗫。”   兰芬怒极,转向方子衡说道:“耐听听俚格闲话,阿要气煞仔人,二三千洋钱才拿勿出仔末,直头拨耐钝光格哉。”阿金呵呵冷笑道:“耐实概格红倌人,阿怕拿勿出仔洋钱,就不过还有倪经手格店帐好像勿少,耐倒记记明白,一淘交代仔倪,等倪去还拨仔俚笃完结,明朝等耐舒齐好仔倪来拿。”说罢,竟自走了出去,头也不回,自去回覆那客人去了。只把个陆兰芬气得呆了多时,一言不发。   方子衡婉婉转转的劝了兰芬一回,兰芬长叹说:“总归倪要仔俚笃格带挡勿好,耐看俚格样式,标得来,阿像啥格娘姨,赛过比仔本家再要利害,故歇倪也说得勿哉,想点法子还仔俚格洋钱,看俚阿再有啥格说话?”说到此处,便登时愁锁双眉,着实的踌躇起来。方子衡问他为什么这般着急?兰芬道:“阿金格带挡洋钱,倪答应末答应仔俚哉,故歇想起来,一时三刻,陆里拿得出几化洋钱?格件事体倒直头尴尬哉嗫。”方子衡笑道:“这些小事极是容易,何必要这般的着起急来,明天我就去打张票子来替你还了他的带挡可好?”兰芬摇头道:“耐勿要实概性急,等倪到别处借借看,倘忙无借处,再搭耐说。”方子衡诧异道:“前日我早已和你说明,替你代还债项,为什么忽然的不要起来?”兰芬道:“勿是呀,耐勿要缠错哩,耐搭倪还债末倪阿有啥勿要?耐搭格洋钱放来浪,总归一样格呀,等倪下节勿做好生意,再拨倪好哉。”方子衡听他说得有理,点头称是。   隔了一天,兰芬说是出去借钱,去了半晌,方才愁眉不展的回来。方子衡急问他可曾借到?兰芬拍手道:“无借处嗫,啥人肯借拨倪呀!倪问格客人要借五千洋钱,俚勿借倒也罢哉,陆里晓得俚说出来格闲话,格末来得讨气,俚倒说耐借得忒多哉啘,一借就是五千,叫倪陆里来得及”勿比三百五百洋钱,倪还好应酬应酬。   倪拨俚气婚哉,对俚说倪穷末穷,几百洋钱倒也勿在乎此,倪要老仔格面皮,问客人笃来借格三百五百洋钱,格是好煞格哉,难末倪一径跑仔转来,耐说阿要勿色头?   “方子衡道:”既然如此,我一准去划了票子来可好?“兰芬道:”难是生来只好问耐方大人借哉,不过耐方大人末,看仔几千洋钱无啥希奇,倪自家心浪意勿过煞来里。“   方子衡果然去后马路汇划庄上,划了一张五千洋钱的汇票来,交与兰芬。兰芬接在手中,低声笑道:“谢谢耐,倪今朝拿仔耐格洋钱,赛过就是收仔耐格定洋,故歇耐搭倪两家头……”兰芬说了半句,觉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,两颊微红,回头匿笑。方子衡看了这种含羞佯笑的情形,浅逗轻挑的言语,只把他喜得眉飞色舞,乐不可支。   陆兰芬接了银票,便立刻唤了阿金上来,又从妆台抽屉内取出一叠发票,一一的算清。合起来连那三千带挡洋钱统通在内,竟有五千多些。兰芬又开了拜匣,取出几张钞票,一齐交与阿金,当面言明,从此两无交涉。又把阿金数说了一番,说他不该这样的全无义气,无缘无的和他吵闹起来。阿金银钱到手,并不计较,只冷笑两声,接过票子,收拾衣装,扬长去了。   这里兰芬便问方子衡道:“倪收末收仔耐五千洋钱,阿要写张借票拨耐?”一句话,把个方子衡说得哈哈的笑起来道:“岂有此理!难道我不相信你么?”说得兰芬也一笑道:“勿是呀,常恐耐勿相信,说倪骗仔耐格洋钱。”   自此以后,兰芬便和方子衡商量,要办红裙披风、珠花首饰,一切嫁人应用之物,估计起来也有三千开外。方子衡那里晓得兰芬不是真心,一味的拿出钱来任凭布置。兰芬因天气甚热,借着歇夏的名头不出堂差,夜间的和酒也就少了些儿。   方子衡忽然想起要坐马车,便向兰芬说知,要他同去。兰芬道:“一淘去也无啥,就不过倪去末总要带个娘姨,一部车子坐勿落啘。”方子衡道:“一部坐不下就叫两部,什么大不了的事情?”兰芬方才欢喜,叫相帮去雇两部橡皮马车。相帮去不多时,马车已是来了。方子衡便催着兰芬,叫他快换衣裳。兰芬将就洗一把面,略施脂粉,重整云鬟,换了一套衣服,越显得娇如解语,弱不胜衣,扶在娘姨肩上向方子衡笑道:“价末倪去哩。”方子衡只是讪笑,要让兰芬先行,兰芬不肯,道:“倪勿要呀,耐豪燥点走嗫。”方子衡一面笑,一面同着兰芬出门,上了马车。   马夫加上一鞭,跑开四蹄,径往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来。   此时正是六月初天气,新月在天,明河倒影,碧天如水,萧然无云,已觉得心旷神怡,烦恼尽去。再过了跑马厅一带,无数的重阴密树,接干交柯,树阴之内漏出一角月光,那树枝的影儿不住的往来弄影,风飘翠袖,露湿罗衣,好像到了清凉世界一般。到了张园,方子衡和陆兰芬下了马车,就在草地上拣一张桌子泡茶坐下。   不多一刻,那班有些名气的倌人陆续到来,也有泡茶的,也有并不泡茶到各处去闲走的,内中有认得兰芬的倌人走过来招呼两句,兰芬含笑应酬。忽见随后又是一班少年客人蜂拥而来,在一班倌人的桌子面前走来走去,穿个不了,口内评头品足的恣意说笑。那班倌人也有背过脸儿不去理会的,也有打情骂俏兜揽生意的,更有和客人动手动脚扭作一团的。兰芬看不入眼,扭转身子向方子衡说道:“故歇格倌人真真笑话,耐看俚笃,当仔几几化化人做出实梗样式,阿要面孔?连搭仔倪格台才拨俚坍完格哉。”方子衡点头称是。   兰芬正在说话,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来,两手交叉,把兰芬的眼睛紧紧掩住。   兰芬不晓得什么人和他玩笑,待要发作,又恐是个熟人不好意思,发极喊道:“啥人介,勿要实梗噪嗫!”就这一声喊里,背后的人方才放手,哈哈的笑起来,兰芬急回头看时,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章秋谷。兰芬见了,故意沉下脸来埋怨秋谷道:“耐末总是实梗无淘成,倪拨耐吓煞快,认仔是个流氓要拆倪格梢哉。”说着不禁也笑了,又反手摸摸头发,用豆蔻盒的镜子照了一照。秋谷随便坐下,招呼了方子衡。陈文仙随在秋谷身后,便也坐在一旁。   秋谷向子衡道:“多时没有见你出来,怎么今天居然有空儿坐起马车来了。你们贵相知竟许你出来么?”方子衡一笑,尚未回言,陆兰芬面上早不知不觉的红起来,睄了秋谷一眼,道:“耐末总无拨好闲话说,狗嘴里阿会生得出象牙?方大人出去勿出去,阿关得倪啥事?随便啥格闲话,到仔耐格嘴里向末就无拨仔淘成哉。”   秋谷正待再说,方子衡拦住道:“你们不要大家斗口,还是我们来谈谈罢。”就把椅子往前挪了一挪,低声诉说:要把兰芬娶回家去,可好托他做个现成媒人?秋谷听到此间,便把兰芬着实钉了一眼,兰芬低着头装着不见,自在那里和陈文仙交头接耳的密密谈心。秋谷等方子衡说完,方才笑道:“原来你就要纳宠,所以这样喜欢,我竟没有晓得风声,不曾和你道喜。但是你要我做个现成媒人,虽然极是容易的事情,这个媒人我却做不来的。”正是:   画中爱宠,难销金谷之春;天上兰香,一现昙花之影。   欲知后事,请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三十九回 陆兰芬雨后试新妆 方子衡花前申旧约   且说章秋谷向方子衡道:“你要我做个媒人,我却不能答应。为什么呢?一则我向来没有经手过这些事情;二则在堂子里头讨个把倌人回去,老实说也用不着什么媒人,你们自家早已两下言明,这个媒人岂不是个多余的饭桶。”说得方子衡同兰芬都笑起来。   秋谷又道:“此时我不做媒人可担不着将来的干系,不要你们回来有了什么说话,又来寻起我来。”方子衡听得秋谷口风诧异,连忙问他将来好好的有什么说话?   秋谷微笑,正要回答,那边兰芬咳嗽一声,向秋谷递个眼色,似乎教他不要多说。   陈文仙坐在背后,更把秋谷的衣裳乱扯。秋谷不觉笑了一笑,转口说道:“不是别的,你们既然请了我做媒人,将来免不了有什么开销赏项,以及脱牌子的喜封等,狠是一件累赘的事情,你想我弄得来这个么?”几句话就把方才的情形遮掩过了,兰芬方觉放心。方子衡本来没有留心,那里估量得到他们的话中有话?便把这一层说话丢过一边。   方子衡问秋谷道:“明天你可有应酬?若是没有什么应酬么,明天我就在兰芬那里摆个双台,请你们多吃杯喜酒。”秋谷攒眉道:“多谢盛情,我却未必能到。   这样的热天,吃酒有什么味儿?我向来六月天气不去应酬,你还是另请了别人罢。“   方子衡听了直跳起来,嚷道:“岂有此理!我专诚请你,你竟不肯赏我的光,可是瞧我不起么?”秋谷尚在迟疑,经不得方子衡一定不肯,兰芬也在旁边说着,方才勉强点头。   秋谷略坐了一会,不耐久坐,霍地立起身来向方子衡道:“亏你们都有这样的耐心,呆呆的坐在此间有什么趣味,我天天到此一趟,总不过打一个圈子,若不是遇见熟人,一刻也不能久坐。”兰芬道:“难倪也要去快哉。”秋谷便用手搭着凉篷,四围一望,见自己的马夫正在前面,连忙招手叫他。那马夫跑来问道:“阿是去哉?”秋谷更不言语,只点一点头。马夫去不多时,便拉了一部橡皮两轮快车过来,停在草地旁边。秋谷指挥陈文仙,叫他先上车去,然后向方子衡拱手告辞,撩衣摸裳,耸身一跃,早坐在马车上面,回头向着兰芬微微一笑,飞个眼风,一手顺过丝缰,一手拔出鞭子,把鞭梢扬了一扬,马背上加上一鞭,那马跑开四蹄,电卷风驰,径往园外而去。顷刻之间早已烟尘滚滚,不见影儿,只听得远远的马蹄声响。   正是:   草软沙平,十里春风之路;香车宝马,一鞭陌上之尘。   陆兰芬看得出神,不由得口中喝一声彩,方子衡绝不理会,随后也叫娘姨去寻着了马车,一同回去。   次日,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。梳洗已毕,差不多有两点余钟。其时正是万里无云,一轮赤日热得十分利害,流金烁石,鸦雀无声。兰芬房间内一齐都装着风扇终日扇风,那里解得这天中的烦热!不但方子衡热得走头无路,连陆兰芬也热得微微娇喘,汗透罗衣。正在无可奈何之际,忽见西北角上推起一片黑云,方子衡道:“好了好了,天上堆起云来,像是要下雨的光景。”就拉了兰芬同他坐到窗前去看。   果然那一堆云起,渐渐的移过来,移到天中,不知不觉的已把日光遮没。不多一会,就遮得满天都是乌沉沉的,就如晚间的天色一般,辨不出东西南北。兰芬看得有些害怕起来,拉着方子衡的手,道:“倪进去罢,怕煞个,看俚啥介。”   两人手挽着手正要进去,大风起于西北,汹汹涌涌直卷过来,就像那钱塘江上的潮水一般,有千军万马、金戈铁马之声自远而近,把楼上的几扇玻璃窗吹得互相撞击,砰訇有声。只听“豁啷”一声,早打碎了两块玻璃,吓得兰芬拉着方子衡,三脚两步的跑了进去。再看那天上时,风声怒吼,云气迷漫,愈觉暗得异样,差不多像大米的泼墨山水,满纸淋漓,天低如盖,那云昏雾暗之中隐隐约约的现出万道金蛇,周回乱掣。兰芬慌忙叫娘姨们去关上纱窗,话犹未了,又是一阵凉风吹进,吹得人毛骨悚然,然后电光一闪,霹雳一声,大雨倾而降。一班娘姨七手八脚的关上窗棂。霎时间狂风骤雨,把房屋震得岌岌动摇。兰芬素来胆小,最怕雷声,吓得伏在方子衡怀内,自己用两手紧紧掩住耳孔,又叫方子衡用衣袖遮护着他的头面,一动也不敢动。方子衡甚是好笑,只得两手揽住兰芬的粉颈,紧紧的抱着他。那窗外的雨一阵大似一阵,好似那匡庐瀑布,大海飞湍,白茫茫的一片,平空直泻下来。   夹着那闪闪烁烁的电光四周飞舞,直射入屋子中间,照得人毫发肌肤纤毫毕见。雷声又隆隆而起,轰轰隐隐不绝于耳,震得大家心骇耳聋。兰芬靠紧了方子衡,浑身乱战。好一会,雷声渐止,檐溜仍淙淙不绝。停了一会,渐渐的也小了。兰芬方才放大了胆,放开子衡立起身来。已经揉擦得脂粉模糊,云鬟散乱,连身上的纱衫裤子,也皱得不像样儿。兰芬走到着衣镜内端详了一回,自己也不由好笑,忙忙的换了衣裳,重新梳洗。   方子衡自己走到窗前,推开窗子向外看时,残雨未消,晚烛初散,尚兀自有些跳珠激浪的余势。再向天上看时,断虹明灭,霞彩满天,那天上的颜色就如用水洗过的一般,苍翠欲滴。约莫正是七点多钟时候,那林梢屋角之间,尚隐隐的有些薄雾,暝色四围,苍然欲合,早露出一钩新月,斜挂天中。这一阵急雨,把方才的暑气不知赶到何处去了。晚风吹袂,凉气袭人,当户披襟,开轩送爽,竟是深秋天气,那里像什么三伏炎天?方子衡心中大乐,便连声叫取笔砚过来,写了几张弯弯曲曲的请客票头。   正要叫人去发,恰好陆兰芬晚妆初罢,缓步走来。换了一身白罗衫裤,拖着一双湖色拖鞋,淡扫蛾眉,不施朱粉,只淡淡的点了一点唇上的胭脂,秋波送媚,巧笑多姿,娇如解语之花,皎若中秋之月。眉如远黛,八字斜描;腰似垂杨,三眠初起。加以云鬟耀眼,凤翼低垂,梳得竟没有一根乱发,夺目争光,只带着一支全绿翡翠押发,鬓边髻上簪着一排茉莉珠兰,妖艳动人,香风扑鼻,又夹着一种花露水的香气,十分甜静。灯影迷离之下,竟是花香人气一例模糊,好像兰芬身上有一道光华射到面前,把方子衡的眼光罩住,越看越不得分明起来。   看官听者,这样的一身妖艳,满面风流,就是那目中有妓、心中无妓的有名道学先生,到了此时也万万把持不住。何况这方子衡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,没有什么阅历,又是个头等瘟生,著名冤桶,那里逃得过这陆兰芬捉怪降妖的绳索、勾魂摄魄的兵符?   当下方子衡见了陆兰芬这一身打扮,不由的三魂七魄一齐飞出顶门,不知去向,一口气放了出去,几乎收不转来。正在那飘飘荡荡的时候,忽然觉得有一个人把他的肩膀乱推,方才把他推醒。回转头来,见陆兰芬立在身后,一只手扶在自家肩上用力乱摇,却笑得面红耳赤,腰都立不起来,趁势伏在方子衡背上,笑作一团。方子衡不知何故,冒冒失失的问了一声,兰芬更加好笑,笑了半天,方说道:“耐心浪想着仔啥格老相好哉?倪问仔耐几声,一响勿响,阿是朆听见?”方子衡听见,不觉自家也笑起来。兰芬又问子衡道:“吃酒末,晏歇正好来啘,啥格要紧得来,阿嫌忒煞格早仔点。”方子衡道:“趁着这一场雨后暑气全消,正好趁此摆起台面,略早些却也不妨。”兰芬听了,便叫相帮一面去发请客票头,一面摆好台面。   请的客人却是章秋谷第一个先到,刚刚走进房门,便笑道:“好大的一天风雨,一会儿就凉快了许多,真是一雨成秋,绝不是六月间的天气了。”方子衡点头道是:“我见今日比昨天更热,还怕你不肯赏光,不料天公凑越,下了这一场大雨,好像代我邀客一般。”   说话之间,兰芬也来应酬两句,不觉又谈起兰芬身上的事来。方子衡问秋谷道:“你看兰芬的为人何如?”秋谷听了,看着兰芬微微而笑,不发一言。兰芬正和秋谷并坐,连忙用金莲踹一踢秋谷的脚。秋谷忍着笑,答道:“兰芬的为人还有什么不好,待你也煞是多情,但是依我看来,吃惯了这碗堂子饭儿,恐怕做不来良家妇女,你道如何?”方子衡正在一团高兴的时候,巴不得要旁人帮衬,不料被章秋谷兜头浇了一桶冷水,心中大不为然,默然不答。陆兰芬却急了,叉口说道:“人家人末也是人,倪堂子里向末也是人,阿是吃仔堂子饭就勿好做人家人格哉?倪归格辰光,一班姊妹嫁人格多煞,故歇才是蛮好来浪,也朆出歇啥格花头啘!独剩仔倪一干仔运气勿好,嫁仔人再出来做格个断命生意,一径也朆碰着歇对劲格客人,故歇难得格方大人搭倪要好,说好仔要讨倪转去。耐二少是方大人格朋友,该应要照应倪点,方大人心浪有啥勿舒齐末搭倪说两声好话,勿壳张耐格二少爷好话勿说,倒说起倪格邱话来,耐阿对倪得起,也无拨该号道理啘,方大人阿对?”方子衡听了只是点头。陆兰芬说完了这一番说话,又暗暗的拉了秋谷一把,斜溜了他一眼送个眼风。秋谷料想方子衡已经堕落在情海中间,那里翻腾得起?此刻徒劳口舌,劝他也是枉然,便趁着兰芬拉他的机会,立起身来哈哈笑道:“算了算了。我通共讲了一句无心说话,把被你叽哩咕噜说了一大篇,难道我有心破败你们的好事么?”   兰芬也笑道:“耐自家勿好啘,啥人叫耐瞎三话四介。”说着又使一个眼色,把秋谷调至外房,悄悄埋怨他道:“耐格人末,直头少有出见格。别人末只有帮帮倪格腔,耐倒来弄倪格嘴舌,阿要讨气!故歇倪搭耐说明白仔,勿要去多说多话,阿晓得?”秋谷也笑道:“姓方的是我的朋友,我不提醒他一句,好像不好意思。”   兰芬嗔道:“耐再要说,姓方格又勿是耐同得来格客人,随便俚去那哼,勿关耐事,要耐去瞎说格多花啥?”秋谷听了也觉不差,只得点头答应,又笑道:“你要我不开口却也不难,我坐在这里,你朝我磕了一个响头,我便不露你的马脚。不然就要对你不起。”恨得个陆兰芬又气又笑,咬紧了牙齿,把他搡了一搡。秋谷趁势走进房去,回头望着兰芬咳嗽一声,急得兰芬远远的向他摇手,又合掌当胸朝他拜了几拜,似乎央告他的意思,章秋谷方才微微的点了一点头。兰芬放下了心,跟进房来。   方子衡问道:“你们同到外房说些什么?”兰芬一笑不答。秋谷道:“你们贵相知将我调到外房,不过要打听打听你的家世,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。”正说着,只见金汉良也高高兴兴的走进房来。随后客人先后都到,写了局票,起过手巾,方子衡邀客入席,陆兰芬亲身斟酒,甚是殷勤。   不多一会,相帮叫局回来,把金小宝的局票带回,放在台上,说:“金大少叫金小宝勿来,说谢谢哉。”众人相顾错愕,都看着金汉良的面色,看他说出什么来。   正是:知   落花有意,犹开半面之妆;流水无情,不逐胡麻之饭。   要知金小宝为甚不来,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回 蓝桥咫尺旧雨不来 芳草天涯王孙归去   且说金汉良叫了金小宝的局,小宝回说不来,方子衡也觉得十分诧异,多看着金汉良的面色,想着他下不来台,定要发作一场,重写局票去叫。不料金汉良不慌不忙,面上也没有一些愧色,竟是若无其事的一般,慢慢的说道:“我昨天在小宝院中,小宝这两日受了暑气,我就料他今日未必出来,果然今夜不能出局。这原是我自家不好,不应就去叫他。”众人不料金汉良说出这一番遮掩的话来,一个个十分好笑,却又不好说明,只含着笑看他的神色。   金汉良见无人应接,自觉脸上也有些发起热来,只得又向方子衡说道:“小宝的为人却甚是和平,没有一些时下倌人的习气。兄弟深晓得他的性情,他却也不把兄弟一定当做客人看待,差不多就像自家人的一般。所以他偶然有些差错之处,兄弟也并不怪他。今天他一定是撑不起来,才回了兄弟的条子。若换了别的时候,只要他勉强得来,兄弟去叫他的局,万没有不来的道理。”   方子衡虽然是个外行,然而毕竟是个世家子弟,终不像金汉良的草包,听了他这一派怯排场的说话也觉好笑。章秋谷更觉得胸胃中作恶起来,皱着眉头瞪了金汉良一个大大的白眼。暗想:这样的东西,怎么也到应酬场中现眼,亏他这般老脸,叫局不到,还说出这般混摆架子的话来!待要骂他几句,却想起来与自家无涉,不必去做这冤家,便忍住了,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。   那金汉良不知好歹,索性把喉咙提高了一调,高谈阔论起来道:“不瞒你们众位说,金小宝在上海滩上是一个有名气的倌人,排在四大金刚之内。你们请想,要不是他色艺兼全,那里数得着他呢?兄弟此番到了上海地方,也不过要闹些名气,所以就做了小宝,没有再去做过别人。小宝的看承兄弟,也是竭力张罗,十分巴结。   论起小宝的为人来,虽然没有什么脾气,却总有些红倌人的性情,往往一个不高兴,免不得就要得罪客人。独有我做兄弟的到了小宝院中,无论如何烦恼,总是笑面相迎,从没有得罪过一句。“说到此处,又笑嘻嘻的低声说道:”就是攀相好的时候,也没有花费什么银钱,那许多要好的情形真是一言难尽。想众位在这件事儿之内都是些过来人,也用不着兄弟细说的了。“这一席话尚未说完,台面上的一众客人早已笑声盈耳。金汉良全然不觉,还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数说金小宝如何要好,那样多情。   章秋谷实在忍不住了,把桌子猛然一拍,哈哈大笑道:“金汉兄,你还认着金小宝和你真心要好,敢是在那里做梦么?你上了他一趟轿子,他就敲你四十块钱的竹杠,还说了你无数刁尖刻薄的话儿。这也还罢了,今天你好好的叫他的局,竟自谢了不来,上海地方可有这般规矩?你是小宝的恩客,尚且这般相待;那不是恩客的人,又当怎样?岂不更要受他的糟蹋么?他吃了堂子饭,要是这样的得罪客人,也不必什么生意了。金汉良兄,我倒有一言相劝,你既然不懂,不必满口胡吹,还是少说些儿为妙。这是我的金玉良言,你却不须动气。”   这几句话儿,把一个惯吹牛屄的金汉良说得顿口无言,羞得面红耳赤,那头上的汗就如荷叶上的露水一般往下乱滴。众人见了金汉良这般局促的情形,又听了章秋谷这样发松的说话,一齐哈哈大笑起来。笑得金汉良愈加着急,拿出手巾来揩了头上的汗珠,又不住的用扇子乱扇,看他那个样儿,好生难过,脸上一阵红、一阵白,忽然又逼得面皮紫胀,口内发起喘来,一刻之间,就露出许多怪象,最苦的是白白的被章秋谷这般打趣,不敢认真。众人笑了一回,毕竟方子衡是个主人,见金汉良急到这般模样,有些过意不去,朝着众人连连摇手,止住笑声。   金汉良过了老大一回,方才渐渐的回过两色,暗暗的切齿痛恨秋谷,却又无可如何,只得搭讪着向方子衡笑道:“既然小宝不来,我却没有别人可叫,台面上未免寂寞了些,只好借重方子翁和我代叫一个的了。”方子衡道:“也不必另外再叫别人,你看台面上的局已到齐,你自己拣个中意的倌人,转一个局过去不好么?”   金汉良听了,便四围看了一遍,见倌人、大姐、娘姨等挤得密密层层,却仔细看来,没有什么好的。只有章秋谷背后坐着一个倌人,约有十八九岁光景,柳眉贴翠,檀口含朱,妙丽无双,容华绝代,正在那里遮着扇子和秋谷密谈。金汉良暗想:这一定就是什么陈文仙了。却为方才被秋谷无故骂了一顿,不好意思转他的局。对面方子衡看了,已知其意,便唤秋谷道:“章秋翁,有人要转一个文仙的局,不知可肯割爱么?”秋谷失笑道:“奇了!倌人挂着牌子,无论何人都好叫他的局,怎么问起我来?难道我有什么不肯么?”回头对陈文仙道:“你只管坐过去就是了。”方子衡和金汉良大喜。不料陈文仙听秋谷叫他转局,登时沉下脸来,把身子一扭道:“倪一帮里向客人勿做两个格,耐末无啥稀奇,倪倒呒拨格号规矩。”秋谷一笑,金汉良又碰了一个钉子,连方子衡都不好意思起来。金汉良气得呆呆的,半晌不言。   还是方子衡怕他下不来台,叫兰芬去转个本堂局,坐在金汉良肩下。兰芬勉勉强强的去坐了一坐,仍旧回来。   方子衡见台面甚是冷落,便鼓起兴来,要摆三十杯的庄。陆兰芬不许,瞅了方子衡一眼道:“勿要实梗嗫,晏歇吃醉仔,倪搭是无拨啥人来浪替耐吃酒。”方子衡道:“我就一人独吃,不用你们替代何如?”兰芬也笑道:“倪勿要嗄。”就把方子衡手内的酒壶夺去。方子衡再三央告,陆兰芬只是不许。合席的人都笑起来。   章秋谷笑道:“我来同方大人讲个情儿,许他摆了十杯拳庄罢。”兰芬还不肯应,秋谷打着苏白笑道:“耐也就是实梗仔罢,勿要来浪做啥格生意经哉。”大家哄然又笑。兰芬听了,急把酒壶放下,瞪着眼睛,一手指着秋谷道:“耐格号人末,实头……”兰芬说到此处,自觉有些碍口,顿住不说。秋谷也忍笑无言。方子衡却不甚明白,只把酒壶取过来,先斟了五杯,便要和章秋谷搳拳。方子衡却却的连输五拳。兰芬咕噜道:“难生来等耐自家去吃,吃醉仔勿关倪事。”方子衡果然直着喉咙灌了五杯,便又去寻别人对搳。一时叫来出局的倌人,会搳拳的一齐出手。霎时间红飞翠舞,玉动珠摇,那手上带的金玉腕钏,互相摩击,铿锵作声。方子衡看了大乐,秋谷也微微而笑。丝哀竹急,履错钗横,红粉两行,金钗十二。方子衡左顾右盼,骇瞩流光。   正在乐不可支之际,忽见留在栈内的一个家人满头大汗闯进房中,后面跟一个信差模样的人,手中拿的像是一封电报。方子衡不觉呆了一呆。果然那家人走近面前垂手回道:“家内来了一封电报,不晓得是什么事情,请老爷过目。”就向那信差手中接过电报,递在方子衡手中,两人便退了出去。方子衡拆开电封看时,那知都是洋码,并未翻出,涂鸦书蚓的就如天书一般,一个字也认不得。便又叫了家人进来,要叫他带到局里去翻。章秋谷向他摇手,问陆兰芬道:“你们可有官商便览的历本么?”兰芬应声道:“有。”即叫娘姨取来,送在秋谷手内。秋谷向方子衡要过电报,一字一字的翻了出来。不多时早已翻好,取笔写出。秋谷略略一看,皱皱眉头并不言语,即便交与方子衡。子衡接过看时,只见那一张报纸上写着道:   上海名利栈方子衡,父病重,速回常,万勿迟误。铨。   方子衡看了登时变色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众人看他神色惨淡,知道家中有了变故,一齐拥上前来看了电报,一个个闭口无言,默然相对。还是章秋谷道:“既是你令尊病重,你自然该应连夜赶回,这里如有什么不了的事情,我尽可代你料理,你也不必心慌。”方子衡听了,方才立起来道:“这个自然,好在我在此间没有什么大事,可以立刻动身。但是今天苏州的轮船已经开了,我想只好到轮船局去和他商议,单雇一只小火轮,一直拖带回去,你道好么?”秋谷连声道是。   陆兰芬听得方子衡的父亲病重,立时就要赶回,也吃了一惊,却一刻之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,只紧紧的拉了方子衡的手,看着他的面孔像要说话,却说不出什么来。章秋谷见他如此,料想他们一定还有什么体己的话儿要说,况且方子衡此时心思已乱,大家不好久坐,章秋谷第一个立起告辞,又淡淡的慰劝了几句,便先走了。   秋谷走后,大家也一哄而散,单剩了方子衡和陆兰芬二人。陆兰芬拉着方子衡同向榻床躺下,悄悄问道:“阿是唔笃老太爷来浪生病,叫耐转去?”方子衡点一点头。兰芬又道:“价末耐明朝阿走介?”方子衡道:“我想明朝一早就走。”兰芬着急道:“耐阿好耽搁一日。”方子衡摇头。兰芬便欠身凑到方子衡一边枕上,推开烟盘,脸贴脸的问道:“耐就要转去末,倪先起头说个闲话,耐阿是勿记得哉。”   方子衡又摇摇头。兰芬把一点朱唇凑着方子衡的耳朵,道:“耐倒底阿记得,说嗫?”   方子衡停了半晌,方才开口道:“我此时心上实在不得主意。你想家内来了电报,叫我立时回去,我此刻的身体还在上海,不能飞到常州,家内的情形现在也不知道怎样,叫我的心上怎生好过,那里还想得出什么主意来?你的事情,只好我下次再来的了。”兰芬听了,假作发极道:“耐实梗说起来,是耐来浪想搳脱仔倪,再讨别人哉啘。倪一句闲话说出仔口,总归是耐格人,好好坏坏搭耐来浪一淘,故歇倪生意末也勿做哉,大家才晓得耐要讨倪转去,耐倒想要搪脱仔倪,要倪下节再做格断命生意。耐想想看,倪再有啥面孔来浪上海滩浪见人?耐要倪随便那哼,倪总无啥勿肯。耐要搳脱仔倪,叫倪再做生意末,倪就是死仔,倪格魂灵也要寻着耐格!”   一句话尚未说完,已止不住泪流满面,宛转娇啼,春深眉黛之愁,红掩灵芸之泪,回眸掩面,悲不自胜,把个方子衡的心上搅得就如乱丝一般,又有些怜惜起来。究竟那老父的死生抵不得美人的情重,不知不觉的早把他父亲病重丢在一边,打叠起许多的软语深情,陪着笑面着实劝慰。兰芬一面把方子衡两手推开,一面还呜呜咽咽的掩面而哭,又道:“耐再要来骗倪,耐格闲话啥人来听耐嗄。”说罢又哭。   方子衡被他哭得柔肠百结,凭你如何解劝,只当作没有听见的一般。方子衡急了,勾着兰芬的肩项轻轻问道:“依你要怎么样呢?只要你说出口来,我总依你就是了。”兰芬听了,方才趁势慢慢的收住了哭声,却还口中咕噜道:“耐搳脱仔倪,倪是不过死仔末哉,也无啥希奇,只要耐自家摸摸良心,阿对倪得起?”方子衡只是讪讪的笑了两声,又问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。兰芬不答。经不得方子衡千求万告的,勉强把他拉了起来,又用手巾替他拭干眼泪,兰芬方才,隆慢的说道:“依仔倪格心浪末,故歇就跟耐转去,不过倪搭再有几化债户勿曾开销,耐明朝就要转去,总归勿成功,叫倪陆里来得及?耐去仔又勿见得就来。倪过仔该节,下节定归勿做生意格哉。勿做生意末,住来里上海做啥?生来只好跟耐转去哉啘。倪想起来,勿如耐先转去仔,留一个当差格住来里倪搭,等倪舒齐好仔,同俚一淘到常州来,耐说阿对?”方子衡听了,觉得果然不差,心上十分欢喜,把那家内的事情一时间就撇在九霄云外,竟自携着兰芬一同归寝。   看官请想,方子衡起初接了家中电报,想要连夜赶回,总算他天良未泯;后来被陆兰芬两行珠泪、一片虚情,哄得他把一个病重的父亲也置之不顾,反和着陆兰芬两人同到温柔乡里,携云握雨起来。正是:   多情神女,飘烟抱月之腰;无赖襄王,暮雨朝云之梦。   欲知方子衡究竟何时回去,且听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一回 骂瘟生西楼惊好梦 唱骊歌南浦黯销魂   且说方子衡本来急欲回家,被兰芬灌了一阵迷汤,竟把一个病危的老父丢在家中,全没有一毫着急的念头,也不想赶回家去。他二人倒趁着雨后新凉,珍簟初铺,碧天如水,竟是鸳鸯并宿,翡翠双栖,春深玳瑁之床,香暖合欢之枕。陆兰芬更拿出全身手段,枕边软语,被底风情,说不尽的山盟海誓,倒风颠鸾,把一个方子衡哄得如入黄河之阵,如穿九曲之珠,千变万化,不可端倪,一个身子觉得飘飘荡荡的,说不出那心中的快乐来。   良宵易度,一刻千金,早又是红日满窗,晓风入户,窗外有许多鸟雀在那里钩辀格磔的群噪弄晴。方子衡和陆兰芬香梦初回,模糊未醒。方子衡睡在枕上,见陆兰芬睡意惺忪,春情满面,酥胸半露,星眼微开,那一种娇憨的态度煞是可怜。方子衡待要起来,却又踌躇不忍,把枕头挪了一挪,重复并头睡下。陆兰芬正要收服方子衡的心,见他如此,正中下怀,自然的软语喁喁,殷勤相对。他二人一个是秋娘未老,一个是季子多金,果然似漆投胶,如鱼得水,不觉重又霍然睡去。   看官试想,上海堂子里倌人,那一等勾魂摄魄的功夫可利害不利害?凭你有些主意的人,不落他的圈套便罢,若要落了他的圈套,就免不得被他们哄得个神志昏迷,梦魂颠倒,甚至败名失操,荡产倾家。古今来多少英雄才子,到了这一个色字关头,往往打他不破,英雄肝胆变做儿女心肠,辜负了万斛清才,耽误了一生事业,你道可怕不可怕?   闲话休提,只说章秋谷昨夜辞别了方子衡,仍到陈文仙家住了一夜。午刻起身,梳洗已毕,想到方子衡昨日接了电报,今天不知曾否动身,有些放心不下,要到陆兰芬处去看看他。文仙叫他吃了饭去,秋谷不肯,文仙再三挽留,秋谷只得坐下。   文仙知他爱吃雅叙园的京菜,便暗暗叫娘姨下去,令相帮去叫了几样菜、一壶酒来。   不多时已是来了,娘姨便一样一样的搬了上来。秋谷看时,见是一盆生拌腰片,一盆糟鸭,一碗虾子扁尖,一大碗生川火腿汤。秋谷皱皱眉头道:“为什么要去叫这许多?”文仙忙笑道:“阿唷!二少勿要客气,倪搭就是请耐勿到,格两样菜勿中吃格。”秋谷也不禁笑了。文仙自己过来斟酒,就坐在下首相陪。秋谷要文仙同吃,文仙因章秋谷是个极熟的客人,并不推托,却因天热不敢吃酒。恐怕呛坏了喉咙,只陪着秋谷吃了半碗饭。秋谷因急于要到兰芬院内去探望方子衡,随便吃了几杯酒就不吃了。吃了饭,洗一把面,穿上长衫急急到兰芬家来。   那知进了大门,一直走上扶梯,楼上相帮喊了一声,只有一个粗做娘姨走到楼梯边来招呼秋谷。秋谷一脚跨进穿堂,见两个大姐都靠在榻上打盹,静悄悄的不见一人。秋谷心中疑惑起来,想是方子衡已经走了。正要问时,两个大姐听得脚步声音走进客堂,晓得有客人来了,连忙揉一揉眼睛,一骨碌扒起身来,见是章秋谷,笑嘻嘻的低声说道:“二少!阿是看方大人格?方大人搭仔倪先生两家头才朆起来。   二少房里去坐嗫。“秋谷听了,更加诧异,随口问道:”方大人昨日没有走么?你们可晓得他几时动身回去?“一个大姐叫做巧宝的,抢先笑道:”方大人昨日来浪说今朝要动身转去,难末拨倪先生说仔一泡,方大人倒好格,听仔倪先生闲话,今朝勿转去哉。“   章秋谷听了,真是没头没脑,摸不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,暗想:“定是兰芬放出功夫,把方子衡迷住,要叫他慢些回去,好趁着这个机会大大的敲他一下斧头。   但是方子衡昨天说得明明白白的,要去单雇轮船连夜赶回家去,怎么忽然变起卦来?   难道为了一个陆兰芬,就连他自己的生身老父病在垂危也置之不顾?这岂不竟是禽兽的行为么?天下竟有这般奇事!可谓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的了。“又自己心中转一个念头道:”方子衡虽不是什么好人,何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步田地?大约是大姐听错了说话,以讹传讹也未可知。“一面心中盘算,一面走进房去坐下,又以心问心的想道:”此刻也用不着胡思乱想,少停等方子衡起来之后问他一个明白。如方才大姐所说的话果是真情,我不免要把他正言戒责一番,叫他及早回头,免得众人唾骂。如若执迷不悟,须要把他痛骂一场,从此与他绝交也不为过。“   正在心中思想,见一个大姐走进房来,巧宝随后踵至,揭开大床帐子低声叫唤。   方子衡毕竟心中有事,叫了一声便已惊醒,张开两眼便问什么事情。巧宝道:“方大人,朋友来哉,阿要起来罢,一点钟刚刚敲过哉。”方子衡听说朋友来看,已经一点多钟,自家还在高卧,不免吃了一惊;又有些不好意思,连忙坐起穿好衣服,跨下床来,把陆兰芬也惊醒了,朦胧问道:“啥要紧起来介?”方子衡还未回言,巧宝接口道:“辰光勿早哉,方大人有朋友来里。”兰芬听说,便也坐起身来打了几个呵欠。   这里方子衡跨到床下,见是章秋谷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,那面上的气色似乎有些不善,早又吃了一惊。原来方子衡许多朋友之中最是敬畏章秋谷,每每的方子衡有些错处,秋谷就要正言厉色教训起来,以此方子衡见了秋谷虽然十分爱重,却是如对师保一般。当下见了秋谷,自觉有些虚心,脸上讪讪的红了起来。彼此招呼过了,秋谷便问方子衡道:“你昨夜亲口向我说过,要连夜赶回,为什么直到今日还不动身,更兼睡到此时未起?你接了一封电报,倒也亏你放得下心。”说着就冷笑了一声。方子衡听了十分惭愧,口内支支吾吾的说道:“本要今日动身回去,但我身体之中着实有些不快,恐怕不得动身,大约要到明朝的了。”   秋谷听了,方才大姐的一番说话竟是真的,不觉大怒起来。秋谷本来性急,一时怒发,激得他满面通红,怒气横飞,双眉倒竖,高声说道:“你家内令尊病重,发了电报来叫你立刻回去,你却恋着一个倌人,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放在心上。   你倒自家想想,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么?我与你虽然朋友,却不愿意认得你这样无父无君的人!我们从此讲明,彼此绝交,大家不认。我将来到了常州之后,还要把你们亲友请到当场,把你的荒唐地方和他们讲个明白,也好泄泄我一肚子的不平。“   说着怒气冲冲的立起身来要走。   方子衡虽然受了陆兰芬的骗局,毕竟天良难昧,自己心中也觉不安,如今被章秋谷突然骂了一场,却平空的把他提醒,羞惭满面,无地可容。又见秋谷立起身来往外就走,竟要与他绝交,连忙赶上前来,一把拉住衣袖道:“你的说话句句是金石之言!我如今自己深知愧悔,今天一定动身,只求你不要说绝交的话。”一头说着,想起他父亲病重,天良发现,止不住流下泪来。   秋谷方才的一番言语原是一时的愤激之谈,现在看见方子衡赶来拉住,又见他流下泪来,知道他真心愧悔,心中也是欢喜,便立住了脚道:“你既知改悔,今日就可动身。遥想你们令尊既在病中,不知怎样的望你回去,你还忍心在此稽迟?万一你迟到一天,竟抱了终天之恨,你抚心自问,可不成了个名教中的罪人么?”方子衡听了,更加毛骨悚然,浑身汗下,也没有什么别的说话,只是诺诺连声。   此时陆兰芬已在床上起身,不及与秋谷相见,掩至大床背后小遗。章秋谷责备子衡的话,也被他依稀听见,只是不甚清楚,大约是催他回去的意思。好在昨天晚上已经两面说明,方子衡答应留下五千洋钱和他还债,并留一个家人名叫刘贵的,住在兰芬院中。一过秋节,候陆兰芬把上海的事情料理清楚,便同着刘贵一起同到常州,为的是留下一个家人,一半好监押着他,叫他不能翻悔的意思。所以兰芬听得秋谷要催逼方子衡回去,并不十分着急。   当下兰芬在床后走了出来,云鬟散乱,玉体慵抬。秋谷见兰芬出来,瞅了他一眼。兰芬便低下头去,叫了秋谷一声,问道:“二少,阿是催方大人转去?”秋谷点一点头,随口说道:“你可肯放他回去么?”兰芬面上一红道:“笑话哉,方大人屋里有仔病人,生来该应早点转去,阿有啥问起倪来哉?倪阿好叫俚勿要转去?”   便把方子衡的衣袖一拉道:“耐自家说哩,阿是倪来浪叫耐勿要转去?”方子衡默然不言。秋谷一笑,便打断他的话头道:“现在长话短说,你既然今天要走,料想趁搭轮船是来不及的了。我却有个认得的人在船局内,我和你写张条子知会一声,叫他代备一号小火轮一直开到常州,立刻生起火来,上灯时候就可登舟。我同他向来认得,价钱里头料想不至吃亏,你道好么?”方子衡此刻被章秋谷数言提醒,想着他父亲的病不知怎么样了,心上边焦躁异常,归心如箭,听了秋谷的话,拱手致谢。   秋谷果然立刻写了一张条子,叫了方子衡的家人上来,令他送去。兰芬却向方子衡说道:“章二少搭耐说格闲话句句才是好格,耐听仔俚格闲话早点转去。倪是早晏点总归是耐格人,勿要牵记仔倪,误仔耐格事体。倪事体舒齐好仔,马上就到常州,耐放心转去末哉。”方子衡听了也不言语,秋谷却甚是诧怪,正要问时,方子衡拉了秋谷过来,请他坐在炕上,把兰芬昨夜的言语告诉一番,又说现在留下一个家人同他回去,但终怕倚靠不住,要请秋谷代他料理一切,过节之后,把陆兰芬一直送到常州。秋谷连连摇手道:“这样事情,我向来不能料理,就是我自家的事也还要转托别人,那里办得来这样的肐瘩帐?你们既已两下言明,又有一个家人在此,料不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,你难道信不过兰芬的话么?”方子衡听秋谷不肯担认,也只得罢了。转过身去,和陆兰芬轻轻悄悄的说了许多密语,又开了箱子取出一只洋漆嵌螺甸的拜匣,在拜匣内不知拿了些什么交与兰芬,兰芬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。章秋谷在榻上横着,远远看他,虽没有看见是什么东西,心中早已十猜八九。   恰好刚刚到船局去的那个家人走了进来,呈上一封回信。秋谷拆开看时,大略说轮船已经代备,刻下正在生火,就泊在本局码头。价目一层,彼此至交,不能多要,照着自己的本钱核算,并不多赚一文,共合八十块洋钱,连轮船酒钱统通在内。   后面又说令亲如有急事,八点钟即可开行的话。秋谷看了,把信递与子衡,叫于衡也看一遍,道:“八十块钱虽然并不吃亏,却也不见十分便宜。”方子衡看了拱手称谢,便叫家人先去收拾了行李衣箱发下船去。兰芬因方子衡尚未吃饭,便去叫了几样菜来。方子衡邀秋谷一同吃饭,秋谷因先已吃过,推辞不用。方子衡却草草的吃了些儿,只觉得心中好像有千头万绪,一时说不出口来,不知道腹中是饥是饱,将就吃了半碗饭,也辨不出什么味儿,只紧握着陆兰芬的手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说不尽的那一种缠绵宛转的神情。兰芬更是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含着两眶眼泪,不则一声。秋谷看了暗中好笑,想他们堂子里头的妓女惯会做出一番的假意虚情,但是到那要紧时候居然迸得出一付急泪,也算亏他。便催促他道:“现在已经不早,你还是早些上船的为是。”方子衡听了,只得硬着心肠要走。兰芬把脚儿在地下一跺道:“慢慢交哩,倪还有闲话来里。”方子衡又立住了,眼睁睁的看他,兰芬低声叮嘱了几句,方子衡连声答应,兰芬方放了手。方子衡硬着头皮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来看看兰芬。兰芬直送下扶梯,秋谷也同到门口。方子衡一步一步的挨出大门,兰芬立在客堂门口,还说道:“倪格闲话耐勿要忘记脱仔嗫。”方子衡回头答应。   秋谷也说了几句套活道:“论理我要送到船上,我们还可谈谈,但是你此番回去是急如风火的事情,就是到了船上也不得畅谈,还是出来再见罢。”方子衡也谢了一声,彼此一拱而别。   秋谷立在门前,看他坐上马车电卷风飞的去了。秋谷便回上楼来,想要和兰芬说话。走到房内,见兰芬刚刚坐下,见了秋谷进来,不觉向他一笑,展齿嫣然。正是:   惆怅银屏之梦,青鸟难通;荒唐云雨之踪,玉人何处。   欲知兰芬如何说法,但听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二回 吃大菜粲花生妙谑 错房间无意遇名姝   且说章秋谷见陆兰芬向他一笑,便也笑道:“你骗客人的功夫果然不错!偏偏两个姓方的都被你骗得死心塌地,吃了你的空心汤团。怪不得你说常州来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码子,这班人却也实在瘟得利害,竟是一些不懂的东西。若要换了我做你的客人,就要对你不起。”兰芬听了,嗤的笑了一声,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:“难阿好谢谢耐,勿要去多说多话。倪一径待耐勿曾错歇,就算仔耐是老白相,也勿犯着替倪做个格冤家啘。倪做仔生意,生来才靠两个客人,像俚笃格档码子,敲仔俚格竹杠,俚笃也勿晓得啘。”秋谷倒被他说得无言可答,略坐了一会便回栈去了。兰芬这边按下不提。   只说章秋谷走出陆兰芬家,觉得无事可做,信步掠去,意思要到新马路辛公馆去看看修甫,先到西安坊龙蟾珠家,去问辛老爷可在院中。刚刚凑巧,辛修甫竟在里面,却是方才走到,坐未多时。秋谷大喜,款步登楼,与修甫相见坐下。龙蟾珠也走过来应酬两句,穿着一身湖色洋纱衫裤,内衬妃色紧身,梳一个懒妆髻,发光可鉴,兰气袭人,簪着几朵珠兰,不施脂粉,不衫不履的样儿,打扮得甚是雅素。   秋谷见了,喝一声:“好!直头出色。”龙蟾珠微笑说道:“倪是勿好格,就不过为仔天热,衣裳着得清爽点,有啥格好嗄?”   秋谷却不理会他说的什么,转向辛修甫说话,又把昨天方子衡接着电报的一段故事,以及他自己今天责备的话儿,一一的向修甫说个明白。修甫又笑又叹道:“这方子衡被你骂了一场,居然还晓得自家惭愧,究竟还算是个好人。陆兰芬这番举动,大约又要借他淴一个浴。但是我真不懂,如今世上那里来这许多痴子,情情愿愿的供给他们,难道这班人都是没有心肺的么?”大家笑了一会,秋谷道:“这些花柳场中逢场作戏的地方,自然免不得花费。但是另有一层道理,也不必一味奢华,凡是面子上的银钱,这是自家的场面,不妨多出些儿;若是塞狗洞的地方,你就是花了一万八千,好像丢在水里一般,响声也没有一点,这样的银钱却万不可出,非但闹不出名气,而且还被他们当作瘟生。总而言之,场面上的银钱不能不出,塞狗洞的花费尽可无须。这却要做客人的自家斟酌,只要看准了嫖界的方针,便不至误落倌人的圈套。若要一毛不拔,和他们斤斤的计较锱铢,那就还是不嫖的为是,免得闹出笑话来。”修甫听了,点头叹服。龙蟾珠也在旁边听着,默然不语,若有所思。忽然目不转睛的注视秋谷,两边颊上渐渐红晕起来。秋谷一眼瞧见,微笑一笑,倒反背过脸去。   修甫便问秋谷:“今晚没有应酬,我们到一品香去可好么?”秋谷点头道好。   便邀蟾珠同去,蟾珠也答应了。秋谷道:“我们两人先去,你随后坐了轿子就来。”   蟾珠点头。章秋谷便和辛修甫出门先走。出了西安坊口,路上的马车、东洋车连络不断,那车声就如雷响一般,隆隆不绝。二人慢慢的沿着马路走到一品香,上了扶梯。因龙蟾珠尚未到来,恐怕他找寻不着,便就在扶梯旁边第五号房内坐下。侍者送上茶来,问可要请客。秋谷想本来人数太少,便取客票,写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去请贡春树,连小宝也请在里头,又写了龙蟾珠、陈文仙的两张客票,便叫细崽去发。   那侍者刚刚出去,已另有一个人引着龙蟾珠进来,便叫回先前的细崽,把西安坊的一张抽去,一面便先点起菜来。秋谷点的是鲍鱼汤、铁牌鸡、炸虾球、牛奶冻四样,又点了一客樱桃梨。修甫也和秋谷一般,只换了一个鸡绒汤,添了一样咸牛舌。秋谷又叫蟾珠点菜,蟾珠只要了鲍鱼汤和樱桃梨两样,都是吃不饱的东西。秋谷不由分说,替他添了一样禾花雀,又叫侍者先开两瓶冰冻荷兰水上来,并拿了两瓶皮酒和两杯克力沙,一齐放在桌上。   秋谷先举起一杯荷兰水来一口气吃个干净,觉得一股冷气直透心脾,其凉震齿。   龙蟾珠在旁调笑他道:“二少,耐当心点格好,晏歇点吃勿消格嗫。”秋谷一笑,又取过一杯来向龙蟾珠说道:“你不要寻我的开心,且先顾着你自家再说。若是你昨夜没有这般如此,你就做个好汉,把这一杯冰水吃下腹中,不要推三阻四,我便佩服你是个好的。”蟾珠红着脸道:“啥格实梗?实梗倪是勿晓得格,耐倒泌拨倪听听看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一定要我演说出来,我却没有这般福气。”用手把辛修甫一指道:“只好你们两个试法试法,看是如何?”说得蟾珠脸上更加红了,啐了秋谷一口,别转了头,忍不住笑道:“二少爷,倪一径搭耐规规矩矩,今朝啥高兴得来,单单来浪寻倪格开心,阿作兴实梗格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昨天晚上若是干干净净的,我说我的话儿不干你事,为什么要你这般着急?一定你有了虚心的毛病,我的说话刚刚枭着了你的痛疮,所以着急得这个样子。”一句话把龙蟾珠说得当真发起急来,把面孔胀得通红,十分腼腆,口中咕噜道:“好好里一句闲话,拨耐说得来加二无拨仔淘成哉。真真歪嘴吹喇叭──股邪气。耐说格闲话倪一塌刮仔勿懂,随便耐去说啥末哉。”   秋谷见他急得面红头赤,更加狂笑起来。忽见贡春树携了金小宝同走进来,春树开口笑道:“你们为的什么事情这般好笑,可好分些给我笑笑么?”修甫也笑着把方才章秋谷和蟾珠斗口的话说了一遍,春树、小宝齐笑起来。正在笑得热闹,陈文仙也走了进来,笑道:“俉笃啥格事体来浪好笑,倒闹忙笃啘。”秋谷便叫他们坐下。贡春树也点了五样菜,又和小宝、文仙点了几样,都是大同小异的,差不多。   把菜单交与侍者,一面先喝起酒来。   这三人都是年少风流、倜傥自喜的人物,芝兰结契,金石同心,高见古人,俯视流辈,自然谈得十分契合,水乳交融。更兼各人带了相好坐在一起,一个个明眸皓齿,粉颈纤腰,媚态旁生,妍容侧聚,更是心上快然,毫无拘束。   正在豪饮雄谈之际,忽听见一个绝清脆的喉音,呖呖莺声在门外问道:“啥人叫格嗄?阿是该搭介?”秋谷等方在诧异,已见一个倌人扶着一个大姐,约有十七八岁光景,轻移莲步走进门来。秋谷举目看时,只见他腰肢纤小,态度安详,面如春晓之花,眉画初三之月,明眸善睐,一顾倾城,暖玉凌波,双弯贴地,云光外露,秀气内含,浑身上下竟有一道宝光射将过来,不由得心迷目眩。那倌人走进来见一个也不认得,知道认错了房间,回头一笑便欲退出。秋谷见陈文仙朝他点了点头,想是向来认得。又听见那倌人问道:“该搭阿是六号嗄?”文仙道:“该搭是五号,六号来浪隔壁。”那倌人便回转身来,又向着众人一笑,方才走了出去。   秋谷看他走出房门,连背影都不看见了,方回过头来说道:“不意风尘中竟有这般人物,我们为什么竟没有看见过他?”便问陈文仙道:“他和你说话,想是你认得他么?”文仙掩着嘴格格的笑道:“阿是耐看中仔俚哉,等倪来替耐做媒人阿好?勿要连耐格眼睛带仔隔壁房间里去。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。秋谷问叫什么名字?   文仙道:“俚叫王佩兰,就勒浪兆贵里,本底仔倪也勿认得俚,有转把台面浪碰着仔,难末认得起格,头俚搭倪讲讲说说,倒蛮要好。俚自家说一径来浪苏州仓桥滨做生意,为仔苏州生意勿好,难末到上海来,故歇到仔勿多两节,还是该节调到仔倪兆贵里来。耐看看俚阿中意嗄?”秋谷听了笑而不答,便取过客票写了一张请吃大菜的票头,叫侍者送到隔壁房间请王佩兰。   不多时,王佩兰竟是姗姗其来,笑道:“洛里一位大少姓章?”秋谷尚未回答,文仙朝着王佩兰将秋谷指了一指,又将秋谷身旁一把椅子拖开,王佩兰会意,便走向秋谷身旁坐下,含笑不言。秋谷却打着苏州白,向着王佩兰笑道:“阿唷!先生时髦得来,跑进来赛过一只电气灯。”王佩兰也笑道:“阿唷,章大少客气得势!   倪是勿好格呀,陆里说得着时髦倌人?章大少来浪寻倪格开心哉!“秋谷连说勿要客气,口中在那里随口应酬,眼内却仔仔细细的把他自头至足看个尽情,果然是比玉生香,如花有韵,丰姿婀娜,骨格轻盈,心上十分欢喜。回头再看陈文仙时,珠光照彩,艳影惊鸿,太真出浴之妆,西子捧心之态,和王佩兰比较起来,却也不相上下。但细细评论两人的丰格,又觉得各不相同:陈文仙是一身的爱好天然,清华都丽;王佩兰是一派的妖娆荡逸,意气飞扬。看起来还是陈文仙较胜一筹,绝不是王佩兰那一种专取轻佻的模样。章秋谷在这边细看佩兰,王佩兰也在那边细看秋谷,见他丰神跌宕,气宇端凝,眉目之间别有一种英爽之气,回眸顾盼,丰彩动人,潘安仁逸世之姿,卫叔宝羊车之度,就是旁座的两个客人也觉得气概非常,仪容出众。   王佩兰看了多时,满心欢喜。秋谷叫他点菜,佩兰推道:“倪刚刚吃过夜饭,吃勿落来里,章大少请慢慢交用末哉。”秋谷见他不吃,也不相强,只寻些话说来引动他,又问他儿时到的上海,生意可好,王佩兰见秋谷问得殷勤,也不觉亲热起来,一一回答,也回秋谷几句,竟密密的谈起来。陈文仙见了免不得有些醋意,但是不好意思放在面上,只神色之间默然不悦。   秋谷和王佩兰谈得正是投机,那里去理会到陈文仙身上?倒是辛修甫寻些话与文仙兜搭兜搭,文仙也只得含笑应酬。贡春树忽问秋谷道:“我有一个手卷要你做一篇序文,随便什么体格,四六骈体不拘,就是散体也好,你可有工夫么?”秋谷皱眉头道:“我于文字一道,荒疏已久,你偏要和我歪缠,放着辛修翁这样有名的一个古文大家不去请教,可不是有心要我献丑么?”春树道:“就是辛修翁我也放他不过,明日我把手卷取来你看,笔意狠是工致,就请你们二位赐题。”辛修甫谦让了几句。秋谷问春树是什么手卷?春树道:“就是苏州那一个的小照,我新近托人钩了下来,另外补些花木,我自己的小照也一同画在上边。”   秋谷听了,方才想起春树初到上海时托他的一番说话,便道:“你一定要我和你做篇序文,也未始不可。但我平日的性情,向来不肯题诗跋画,学那班斗方名士的行为,或者我替你做一篇四六,仿着《玉台新咏》的体裁,直叙你们的事迹不好么?”春树道:“你肯做篇四六,是再好没有的了。我多时没有请教你的骈文,觉得数日不见珠玉,顿令胸中鄙念复生。别人的四六骈文未尝不清华绮丽,但是看起来好像总没有你的来得熨贴,虽然外面看去平淡无奇,却是格律谨严,一字不能移动,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。或者我的见解与近时的名士不同,所以看了他们的文字,终觉得格格不入。何以我看了古人的文字,那见解又和别人差不多呢?这我就想不明白了。”说得章秋谷狂笑起来道:“这是他们的文情古奥,你看了,一时间解说不来,你要将来中了进士,点了词林,就懂得他们的文字了。”修甫和春树都不觉好笑。   金小宝等一班倌人在旁听着,一些不懂,见他们大家好笑,认是说笑他们,小宝把一张樱桃小口撅得高高的,口中说道:“唔笃来浪说啥?阿是笑倪?倪勿来格?”   说得三人重新又笑起来。这一笑不知不觉的菜已陆续完了,侍者呈上一篇帐来,夹着一张鉴字纸。秋谷看帐时,只得五元几角,甚是便宜,当下照着数目签好了字,大家起身。   秋谷又向王佩兰说了几句套话,佩兰乘机要约秋谷去院中小坐,秋谷应允,说少刻就来,佩兰便先走了。这里辛修甫同着贡春树先下楼来,见门前有一堆人在那里嚷闹。听不出是什么事情。两人连忙走到门口看时,见门外停着一部极精致三湾头的包车,漆得十分光亮,点着一对药水车灯,闪闪烁烁的耀得人眼都睁不开来,车上外国纱绣花围垫一色簇新,那轴上车沿包的都是银錾起花的什件。正是:   忽遇玉台之选,名士倾心;惊逢狐兔之成,小人得志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但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三回 章秋谷痛骂无耻奴 王佩兰暗吃山西醋   且说贡春树同辛修甫走到一品香门口,见停着一辆包车,却不晓得是何人吵闹,便急急的走出门外看时,只见一个年少车夫,十分精壮,头上戴着一顶极细的外国窄边草帽,身上穿一件玄色拷绸号衣,四围用湖色金阊纱滚着灵芝如意,品蓝生丝裤子,玄色夹纱快靴,靴上也用绿皮镶成如意头的样子,那样儿甚是时髦。春树暗想:不知是那里的车夫,打扮得这般邪气。又见那车夫揎拳掳背的,揪着一个衣裳破碎的老头儿,白须白发,已有七十多岁光景。只听得那车夫口中骂道:“我把你这个瞎眼的乌龟!好好的自家走路,怎么撞到别人身上?几乎把我撞了一交,还把我的衣裳扯破。你好好的赔了我的衣裳便罢,若说一声不肯,我就请出我们的老爷来,一张名片,把你送到巡捕房锁押起来,看你走路还撞人不撞?”   那老头儿听了这一派利害的话儿,早把他吓得浑身乱抖,面容失色,没口子的求告那个车夫道:“我一时自不留心,把你撞了一撞,可怜我是个穷人,那里赔得起你的衣服?只求你行个方便,放我去罢。”那车夫那里肯听,圆睁两眼,大声说道:“你这个老死囚,谁叫你走路这般乱撞,你赔不起难道就算了么?”那老头儿听了更加着急,再三哀告,车夫只是不依,拉住不放,却看着他自己身上穿的一身衣服,扬扬得意的样儿,摇头晃脑的向旁边看的人说道:“我这一身号衣穿了还不多几次,偏偏今天遇着这老乌龟,走路就如逃命一般,没命的撞过来,把我簇新的衣裳拉了一道口子,你想可恼不可恼?”说着,便提起那拉破的地方给众人瞧看。   春树看时,原来是那衣裳叉口里头,少微脱了些儿线缝,并不是要紧地方,明是这车夫倚着主人的势焰,狐假虎威,在那里欺压良善。春树见车夫满面得意的样儿,挺胸凸肚指手划脚的揪着那老头儿的衣领,定要赔了衣裳才罢,气势汹汹,像要打他的样子。这老头儿本来是个老实乡愚,又不会说话,被那车夫讹住,急得他无可如何,看他那个样子,像要哭出来的光景,不住口的认错,说:“我是个苦人,那里赔偿得起,只算放了一个生罢。”旁观的人听了,都甚可怜那老头儿,争着上前劝解。那车夫那里肯听,不觉心中焦躁起来,顺手把那老头儿着力一拖,听得“哈”的一声,早把那老头子领口撕破,直豁到背脊上来。老头子没有防备,站立不稳,扑地跌了一交,扒起来不敢开口,还在那里央求。   春树见此光景,心中十分忿恨,打算要替那老头儿抱个不平,便抢步上前,分开众人,向那车夫说道:“你的衣服虽然破了些儿,却是脱了线缝,算不得什么损伤!你一定要他赔你的衣服,你看这老头儿的样儿可是赔得起衣服的人么?况且他不过撞你一下,你就要他赔还衣服,你把他的衣裳撕破,难道是不要赔的么?据我看来,还是两边扯直,放他去罢,你就是和他闹到明天,他也赔不出你的衣服,何必要这般的倚势横行?”   贡春树说这一番话儿,自以为是极和平的了,那车夫料无不听之理。不料那车夫听了把脸一沉,睁着一双贼眼冷笑一声道:“先生,你走你的路儿,不要来多管我们的闲事!你不晓得我家老爷的利害,一身新做的号衣给我穿了出来,如今破了一块,给他看见他肯答应么?这个老乌龟如若定不肯赔,管教他到巡捕房里坐上几天,吃些眼前的苦楚,他才晓得利害呢!”几句话,把一个贡春树气得发昏。   辛修甫在后边听得也是心中不忍,走上来向车夫说道:“这老头儿虽然穷苦,却总是我们四万万国民内的同胞,你不能照应他些,已经不能尽同类的义务了,为什么倒反施着野蛮的手段,用压力去禁制他,你难道没有一些儿国民思想的么?”   那车夫听了,那里懂得他讲的是什么东西,满口叽哩咕噜的说不清楚,只认辛修甫说的是外国话,倒也不敢得罪他,只向修甫摇了摇头,似乎是不懂得他话说的意思。   修甫自家也觉好笑,便向他讲了一句平话道:“你放那老头儿去罢,他穷到这个样儿,你难道没有一些恻隐之心么?”那车夫听得明白,方知他刚才的说并不是外国话儿,又翻起那一张势利面孔恶狠狠的瞪了修甫一眼,竟不理会于他,却只顾朝着老头儿暴跳如雷的道:“怎么样,你延捱一会子就不要你赔不成?我没有多大的工夫在这里等你,我可要喊巡捕去了。”气得个辛修甫走了开去,不忍看他,向着贡春树叹口气道:“你看他穿着一身奴隶的衣服,不晓得一些惭愧,反觉得一面孔的得意非常,靠着他主人的势力,糟蹋自己的同胞。就和现在的一班朝廷大老一般,见了外国人侧目而视,侧耳而听,你就叫他出妻献子,他还觉得荣幸非常,仗着外国人的势头,拼命的欺凌同种,你道可气不可气?怪不得外国人把我们中国的人种比作南非洲的黑人,这真是天地生成的奴隶性质,无可挽回。你想我们中国,上自中堂督抚,下至皂隶车夫,都是这般性质,那里还讲得到什么变法自强?只好同三两岁的孩子一般,说几句梦话罢了。”   春树道:“这个车夫实在的可恶,怪不得激出你平日的牢骚。但不知这个时候秋谷恰恰走到那里去了,若得他来解劝,这车夫若是不知风色,不免就要吃亏。偏偏我们两人都是个弄笔书生,没有一些气力,到了这些地方,可见平日懂些拳棒也有用处。刚才只要我有些气力,我便不管他什么捕房的规矩、租界的章程,且先将这车夫痛打一顿,出出这一口不平的恶气,只当做陈琳的一篇草檄,祢衡的三挝渔阳。”   贡春树正还要说将下去,不料章秋谷早已随后下来,见门口有人吵闹,不知何事,便也挤出来。看时,见贡春树正在和那车夫说话,秋谷暗笑春树这样斯斯文文的话儿,这班山精野兽一般的人,那里肯听他的说话?果然那车夫非但不听,反把贡春树抢白了两句。又见辛修甫抢上前去,和车夫背了一大套的新名词,秋谷更加好笑,跟在二人的后面,听他们再说什么。那车夫闹事,他们两人劝解的情形,一一被他看得明白,听得分明,此刻再忍不住,在他们二人背后直跳出来,大笑道:“你用这些说话去劝这种绝无意识的畜生,真真是对牛弹琴,枉费了多少功夫,他却一毫不懂。你想一个拉包车的蠢物,他有这样高的人格么?”修甫听了,也不觉自家好笑起来。秋谷又道:“要打发他们这些禽兽一点不难,自然另有一番说法,不信你看我来。”   说时迟,那时快,只见那车夫扭着老头儿的衣服,高声叫起巡捕来。那老头儿急得战抖抖的涕泪俱下。幸而叫了一声,巡捕尚未听见,秋谷急忙走上前去,两手一拦,说一声:“且慢!”就这一拦里,早把那车夫的手松开,两人一齐倒退了几步。车夫见秋谷的手势来的利害,不觉吃了一惊,又见秋谷人才轩爽,衣服鲜华,凤眼含瞋,双眉微竖,带着一团怒气,未曾开口,先觉得有些怕他。秋谷拦开了他们两个,向那车夫喝道:“你的主人是何等样人?现做什么生意?与我叫他出来!   你不过是他的一个车夫,连个奴才也不如的脚色,居然就敢在马路之上这样的欺人。   你可知租界的章程,相打相骂都是犯规。你在马路上边和他揪扭,你自己先犯了捕房的规矩,还要呼吓别人,满口混说。我劝你赶紧放他去了,还是你的便宜,否则我叫巡捕到来,把你们两人一同送到捕房,有话明天再说。只怕问明白了,你还要赔他的衣服呢!你当巡捕房内的捕头,就是你主人做的么?好个不要脸的奴才,还不与我快滚!“那车夫听章秋谷的话头利害,想一想果是不差,摸不着秋谷是何等人物,想着要叫他的主人出来说话,一定是个大大的来头,那敢得罪?被秋谷骂得诺诺连声,低头倒退。那老头儿正是着急,无意之中倒遇着了章秋谷这个救星,千恩万谢的走了。   秋谷回过头来,向着修甫和春树二人笑道:“何如?”修甫道:“这却实在亏你,装得真像。”春树忽诧问道:“小宝他们那里去了?”秋谷道:“还等得你来查问,你们劝架的时候,他们早已回去的了。我们也快些走罢!”说着,便邀二人同到王佩兰家去打个茶围。二人应允,便从四马路穿过石路,径进兆贵里来。春树问他陈文仙处可去,秋谷摇头。   三人联步行来,寻着了王佩兰的牌子,走进客堂,问王佩兰房间。相帮说在楼上。秋谷当先走上楼去,早有王佩兰的大姐走出来招呼进去。佩兰刚刚出局回来,含笑叫了一声:“章大少!”秋谷笑道:“我排行第二,堂子里头都赶着我叫老二,你以后也不必叫什么大少爷、二少爷,竟直直捷捷的叫我一声老二就完了。”佩兰把眼一瞟,笑道:“阿唷!格末倪叫差哉,二少勿要动气。”秋谷拍手道:“刚刚一句说话,叫你不要叫我什么大少爷、二少爷,你又叫我二少。”佩兰带笑说道:“别人家勿叫二少爷,叫耐老二,格是有道理格啘,像倪该搭二少难得赏赏倪格光,生来总要客气点,倪阿好去跟仔别人叫耐啥格老二?倪也无拨格号交情啘。”说罢,又向秋谷飞了一眼,道:“二少爷阿对?”修甫、春树见了,不约而同齐齐的叫一声“好”。秋谷笑道:“我同别人家有什么交情?你倒要说说我听。”佩兰又笑道:“阿唷!格是倪勿晓得格啘。耐二少爷搭俚笃格交情,倪陆里会晓得?不过倪想起来,拿仔客人格排行当仔称呼,实梗格窝心,还说无拨交情,说拨随便啥人听听看,阿肯相信?”秋谷走上一步,低声说道:“如今说来,定要有了交情,方好把排行当作称呼的了。”佩兰道:“格是自然嗫,无拨交情也办勿到啘。”秋谷道:“自此以后,你就叫我老二何如?”王佩兰把嘴一披,道:“倪阿有格好福气?拨陈文仙晓得仔,是反得来好白相煞哉。”秋谷道:“陈文仙倒向来不是这样的人,你不要混冤枉他。”王佩兰道:“阿唷!倒会帮笃啘,阿是说仔耐格相好,耐来浪帮俚哉。”说得大家笑了。   秋谷暗想:王佩兰面貌虽然不错,说起话来着实有点醋意,只怕性情不好,比不上陈文仙的阔大和平。这种人做了他,恐怕没有什么趣味,便觉得心上冷了好些。   又转一个念头想道:虽然如此,但是做个把倌人,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,合着脾气的多走两次,性情不好的少去两趟,又不是要娶他回去,何必拣得这样顶真?这般一想,便决计想要做他,要想把陈文仙和王佩兰做个一箭双雕,方才满意。   闲话休提。只说秋谷等三人随意坐下,见房间甚是宽阔,陈设极精,房内一个娘姨、一个大姐也甚是伶俐,应酬得颇为周到。秋谷坐了一会,因修甫有事要走,便也走了。自此秋谷在王佩兰院中连吃了几台酒,接连碰了两场和,倒着实的报效了几天。秋谷和佩兰两人,差不多都有些意思。   有一天,秋谷独自一人到佩兰家来打茶围,佩兰恰好在家,亲手替他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,请他坐下。自己坐在旁边,用一把雕翎扇轻轻的与他扇风,笑道:“今朝一干仔来,清清爽爽倒无啥。”又低声说道:“耐要来末一干仔来好哉,啥事体同仔几花朋友闹得一塌糊涂,倪要说两声闲话才无拨空,格末叫讨气。”秋谷听了甚喜,问他有什么说话?佩兰笑道:“倪想仔闲话,要问耐末耐倒勿来;故歇耐来仔,倪格闲话倒又忘记脱格哉。”秋谷一笑,明知他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,也不追问。佩兰忽问秋谷道:“格两日耐陈文仙搭阿去?”秋谷道:“不去。”佩兰把指头在秋谷额上推了一下,道:“耐末再要瞒倪,唔笃老相好阿有勿去格道理?   耐格鬼话也说得勿像啘。“秋谷也笑了,两人谈了一回,无意之中谈到如今堂子里的倌人,做起客人来也有许多难处。王佩兰道:”故歇格客人划一来得讨气,做起倌人来,东边做这一个,西边再做一个,呒拨一定格地方,做到仔后来,做来做去,总归呒拨要好格倌人。耐想客人脾气勿好,东做做,西做做,倌人阿会搭俚要好?“   正是:   消受莺花之妒,梅子含酸;欲争邢尹之妍,蛾眉暗画。   欲知后来何事,请看下回,便知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四回 有情人都成新眷属 懊恼记重仿玉台文   且说章秋谷听了王佩兰的说话,不觉对他笑道:“你的说话虽是不差,也看倌人的脾气。碰着个会吃醋的倌人,就要把客人吃住,不放他到别处去再做别人;也有性气好些的,做了客人,却也并不是这个样儿。就如陈文仙,我做他将及两年,虽不见得十分要好,却是大家客客气气的,从没有看见他和人吃醋。不像你这般脾气,就和山西老表一般,一身儿都是酸气。”王佩兰听了,不好意思起来,洋洋的走了开去,道:“耐格两声闲话倒诧异笃啘。倪啥辰光搭陈文仙吃醋?耐倒说拨倪听听看。耐欢喜陈文仙末,只顾到俚搭去末哉,倪阿好叫耐勿去?为啥要牵牵连连,拿倪一淘说?倪末搭俚吃啥格醋?耐自家想想看,勿要缠错仔人。”秋谷晓得堂子里倌人最犯忌的是说他吃醋,况秋谷和王佩兰没有落过相好,自然更加避讳的了,因此笑了一笑,便也不提。   两人谈了一会,秋谷叫娘姨取过长衫要着,王佩兰一把拦住道:“耐着仔长衫,要紧到啥场化去?”秋谷佯笑道:“我不到别处去,要回栈去睡了。”王佩兰鼻子里哼了一声,似笑非笑的道:“耐末要紧到陈文仙搭去,阿怕倪勿晓得,今朝倪定规勿许耐去,看你有啥格法子?”秋谷却故意笑道:“你不许我去,把我留在此间做甚?”佩兰面上一红,假作没有听见,口中说道:“勿然是倪也勿来叫耐勿去,故歇耐再要瞒倪末,倪定规勿成功。”说着,半真半假的趁势往秋谷身上一坐,撒娇道:“倪勿来,耐下转阿要实梗?”秋谷也随随便便的和佩兰鬼混一回。看看钟上已经两点多钟,秋谷故意立起身来像个要走的样子,佩兰嗔道:“耐阿是咦要去哉?”秋谷低声笑着学他的话道:“勿去末无啥事体啘,倪两家头来碰对对和阿好?”佩兰呸的啐了秋谷一口,羞得别转头去,面上发起烧来。秋谷兀自假意要起,佩兰一手拉着秋谷的衣袖,道:“勿要来浪假痴假呆哉,搭我去坐来浪。”秋谷问他可有什么话说?佩兰说不出来,只把秋谷瞪了半日,不声不响。娘姨在旁说道:“二少爷勿要去哉,倪先生从来朆自家留过歇客人,挨着耐格二少爷还是头一转来啘。”秋谷方才一笑无言。   娘姨开上稀饭来吃了,伏侍佩兰卸过头面,掩上房门,大家退出。这里章秋谷和王佩兰,一个是敷粉欺朱,平叔莲花之面。一个是飘烟抱雨,小蛮杨柳之腰。自然是人面田田,脂香满满,不消说是一双两好的了。   只说秋谷一连在王佩兰家住了几天,陈文仙院中竟绝迹不去。王佩兰又说陈文仙的品行如何不好,娘姨门的应酬更不讲究,叫秋谷不要再去做他。秋谷口中含糊答应,心上虽然不信,却就此陈文仙家的踪迹疏了好些。   忽一日,王佩兰竟敲起章秋谷的竹杠来,要他打一支十五两重的金水烟袋。秋谷大为诧异。欲待不答应他,恐怕当面受他的奚落;若要当真去和他打造,不但对不住陈文仙,连自己也对不住。回想自家在花城香界之内整整混了五年,也颇颇的有些名气,就是一等再时髦的倌人从没有这样的大敲竹杠,所以挥霍的都是面子上的银钱,自家其实所费不多。旁人看了他的豪华气概,差不多就像个有名的阔客一般。每每见那一班曲辫子的客人和倌人去买这样办那样,鞠躬尽瘁的一种光景,笑他是个大大的瘟生。不料如今轮到自家身上,也被王佩兰当作瘟生看待,敲起大注的竹杠来。懊悔当初不该钻头觅缝的去做他,如今却弄得这般结局,觉得王佩兰这个人势利异常,全没有一些情义。便又想着陈文仙,做了多时,从没有敲过他的竹杠,可见如今世上都是王佩兰一路的人;要如陈文仙这个样儿,已经难得的了。当下笼笼统统的答应了他一声。王佩兰便正色道:“耐答应仔是要去拿得来格捏,勿要故歇末答应,歇仔两日绰倪格烂污,是倪勿来格嗫。”秋谷见王佩兰惟利是图,含着一腔怒意,面上却不露出来,故意笑道:“我既然答应了,停两日自然拿来,难道我是哄你的么?”王佩兰听了,见秋谷说得斩钉截铁,料想不是假的,方才满心欢喜,喜孜孜的放出满面春风。又问他几时打好。秋谷道:“这却我也不知,要去问那银楼里头方得明白。大约一礼拜,只怕也差不多了。”佩兰屈着指头算道:“今朝是礼拜一,耐礼拜日仔拿得来阿好?”秋谷勉强点一点头。坐了一会,觉得没有什么意思,起身要走。佩兰送到楼门,又千叮万嘱的叫秋谷不要忘了。   秋谷出了王佩兰家,心想王佩兰这般可恶,想要把他处置一番,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主意,只好到了礼拜日慢慢的耽搁他,叫他自家晓得,不来开这口儿,也就罢了。一面想着,脚下随便乱走,低着头只往前撞,不知不觉早出兆贵里的弄堂。只听得迎面有人叫了他一声,秋谷抬起头来一看,却是贡春树,手中拿着一卷不知是什么东西,正要举步进弄,恰见秋谷低头急走出来,故而叫了一声。秋谷立住了脚,含笑问道:“你到兆贵里,可是去寻我的么?”春树笑着点头。秋谷又问他手内是什么东西?春树道:“就是要给你看的那个手卷。我一连几天不得工夫看你,今天特地带着手卷前来看你一趟,一来要请教你的珠玉,二来请你看看这个手卷的笔意画得如何?”秋谷道:“我刚在王佩兰家出来,要想回去,此间立谈不便,还是回栈去坐一回儿罢。”春树应允,两人同到吉升栈来。   到了栈内,走进房坐下,秋谷就把贡春树手内的手卷取了过来打开细看。只见那一幅纸儿约有二尺余长,绫锦装潢,十分华丽。上面画着一座工细楼台,纱窗半掩,青琐横斜,高高的吊起一挂湘帘,栏杆屈曲,映衬着楼外边几树垂杨,随风飘拂。重杨之下便是一湾流水,停泊着几只画船。那楼窗内倚着一个美人,露着半身,凭栏凝睇,春山敛恨,秋水含颦,微微的带着病容,丰神酸楚,那一双眼光紧紧的注在楼下一只船上。船头上也立着一个少年,玉立亭亭,丰仪整洁,和春树甚是相像,呆呆的仰望高楼,四目相视,神气之间画得甚是活泼,发纹衣褐,工细异常,大有赵子昂的笔意。   秋谷看了一回,赞道:“这一个手卷居然画得不差,却像个近时名家的手笔,可是吴友如画的么?”春树道:“不是,吴友如听说已经死了几年,这个手卷是我们常州一个画家名叫黄松寿画的。”秋谷不语,只点点头。春树便接过手卷,把后面放开,见后面空着丈余长的素纸,摊在台上,道:“就请你的大笔一挥何如?”秋谷摇头道:“这些事儿我素来没有弄过,我还是和你做一篇四六序文,这题的一层,你赶紧去请教别人,我却不能破例。”春树见他不肯,也只得罢了。把手卷收起,向秋谷笑道:“你既然一定不肯,我也不能勉强,只把那一篇序文快快做来,好待我开开眼界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还是这般性急,待我慢慢的想起来,你却不要在旁打岔。”说着,便立起来在房内走了几步,不到一刻钟,腹稿已经打好,却笑向春树道:“我想做一篇短短的四六,题目就叫《懊恼记》;你那一个手卷,索性也叫他做《懊恼图》,何如?”春树拍手叫好。   当下秋谷取了一张冷金笺铺在案上,提起笔来飕飕的便写。一笔赵松雪的行草就如兔起鹘落的一般,写得满纸上龙蛇飞舞。春树见他写得神速,差不多就是个再生的曹子建,转世的温八叉,暗暗的心中佩服。不一会,秋谷已是写完,把笔一掷,立起身笑道:“虽然潦草文成,幸而还没有什么不通之处,你来看看,如有不妥的地方,我们大家酌改。”春树笑道:“你又来说违心之论了。老实说,我们做出来的文字,无论再是不通,总还比近来名士文章高了几倍。况且你的四六也极好的了,我们一班同辈之中,那里赶你得上?”秋谷一笑无言。   春树便走近案前看时,只见写着道:   琵琶沦落,商妇工愁,小玉多情,十郎薄幸。所以情天不老,韩寿圆割臂之盟;密约难忘,徐令合惊闺之镜。彩鸾已嫁,嗟绿叶之成阴;飞燕重来,笑花枝之独照。未还珠于合浦,先种玉于蓝田。扬州杜牧之狂,太白西川之痛。桃花易老,银汉难通,此《懊恼记》之所由作也。则有门承通德,家庆弹冠。刘晏七龄,能为正字;邺侯四岁,解赋方圆。少登北海之堂,长有羊车之誉。而且何郎怀袖,春留十日之香;李泌丰神,夜抱九仙之骨。长卿善病,叔宝多愁。未逢绿绮于临邛,先得倾城于吴会。罗敷相见,遗玉佩以归来;卓氏私奔,脱貂裘而换酒。天上双星之会,碧落团圆;人间倩女之魂,红绡惆怅。盖飘萧华发,依然卫玠之姿;落拓江湖,未改潘安之度。三生慧业,一见倾心。蚌已含珠,人难化鹤。海天蜃气,辨幻影于楼台;情海生波,更惊心于风雨。匆匆归去,歌残白练之裙;好好题诗,剔破桃花之纸。花开造次,心未死而先灰;莺苦丁宁,泪将流而未敢。公河莫渡,指白水以为盟;比翼相期,愿青天之作证。从此相思刻骨,远梦惊心。丁香之眉结难开,莲子之心期终苦。押衙已死,叱拨何来;碧血招魂,黄衫安在?使君打鸭,可怜花底之鸳鸯;公子思乡,谁解笼中之鹦鹉?愁如春水,不解西流;泪似大江,还期东去。嗟乎!冯京宅里,何来金带之招?温峤堂前,未有玉台之聘。当年相遇,愿为连理之枝;他日重逢,长作相思之树。   春树看了又看,爱不释手,朗吟了几遍方才放下,向秋谷道:“这一篇四六做得香云缭绕,花雨缤纷,词意缠绵,文情宛转,真个是鹿锦风绫之艳,珊瑚玉树之珍。我们实在望尘不及,甘拜下风。但是一样,把我却抬举的过分了些。虽然一字之褒,荣于华衮。我自家心上却总觉有些过意不去,当不起这样的揄扬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文字中的褒贬,扬之可使上天,抑之可使入地,有什么一定的讲究?你果然自家过意不去,只把我这一篇文字当作是说的别人,何必要这般呆实?”说得春树也笑了。春树又道:“我把你这一篇草稿带去给修甫他们大家看看,明天在密采里请你们吃顿大菜,你可有工夫到么?秋谷道:”你请我吃大菜,那怕再没有功夫也要到的。“春树大喜,丁宁而别。   到了明天晚上,春树果然亲到栈中,邀着秋谷到密采里。坐了不多一会,修甫等大家都已到来,又有几个常州乡亲,秋谷素不认识,一一的招呼过了。末后又走进一个人来,一进房间就向主人作了一个大揖,众人觉得甚是好笑。原来不是别人,就是那有名饭桶,第一瘟生的金汉良。秋谷不觉格声一笑。金汉良抬头一看,见是章秋谷,心上就吃了一惊,暗想今天真是倒运,恰恰又遇着了这个冤家。勉强大家入座。这一席是章秋谷倡议不要叫局,为的是大家好细细的谈心,若一叫了局来,众人个心,便一齐移到倌人身上,没有说话的功夫。   当下坐定之后,贡春树便取出秋谷做的那一篇《懊恼记》来,给修甫、小屏等大家传看。修甫等看了一遍,一个个极口称扬,秋谷不免谦让几句。春树又把那一个手卷交与修甫,要请他们大家题些什么。修甫、小屏齐声说道:“我们构思颇差,那里赶得上你们的这般神速,万不能即席挥毫。你一定要我们当场献丑,只好把这个手卷我们带了回去,慢慢的构思起来可好?”春树拱手应允。   这一席因没有叫局,大家谈得十分热闹。只有金汉良一人坐在席上,没有人去理他,呆呆的听着众人讲话,却又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东西,自家觉得没趣起来。四边一看,见章秋谷的那一张草稿,众人看过之后没有收起,还在那桌子中间。金汉良伸手取了过来,约略看了一遍,也有懂的,也有不懂的,因要卖弄他自家的才情,假充通品,便闭着眼睛,摇头拍手的做出许多丑态,竟高声朗诵起来,不知不觉的念出多少骑马句子,还有无数的白字。这一来,早把众人的话头打断,都看着金汉良暗暗的好笑。金汉良还是一毫不觉。正是:   浣花笺纸,凄凉金缕之歌;杨柳楼台,懊恼王钩之梦。   欲知后事,请听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五回 说官话小子无知 困春悉萧娘多病   且说章秋谷等听得金汉良念出许多白字,甚是好笑。章秋谷便埋怨贡春树道:“今天我们一班朋友都是性命之交,正好趁此良宵快谈风月,为什么偏要带着这一个蠢货,被他搅得满坐不欢?难道这样的一身俗骨的畜生,你还要和他来往么?”   春树听了,也觉有些懊悔,忽又笑道:“他这样混混沌沌的人物,正好给你做一味下酒的佳肴,比到用《汉书》下酒,还胜强百倍呢!”秋谷听了,忍不住狂笑起来。   修甫等在旁听得分明,一个个放声大笑。   金汉良正在那里念得出神,那里去管他们是笑的什么?也万想不到笑的就是自家,还在那里提起了毛竹一般的喉咙,念得十分得意。众人虽然惹厌,也只得由他。   好容易一会儿的工夫才算念毕,方才咳嗽一声,吐了一口浓浓的涎沫,抬起眼睛打量众人时,见秋谷等还是笑容满面,心中暗想:幸而我今天显了一显才情,他们就登时瞧得起我起来。又见章秋谷今天没有开口取笑着他,心上更是欢喜。不料这一阵欢喜,顿时忘了平时的顾忌,不觉露了他的本来面目出来,便张牙舞爪的立起来,打着那不三不四的官话,对着众人说道:“像这样的文章,兄弟小时也曾读过。记得还是十九岁的时候,先生叫兄弟念了一部古文。后来又出了几个什么论题,要兄弟做什么策论,兄弟却也狠费了些工夫。可惜现在荒了多年,只怕做出来没有这般的顺口了。”   众人听他打着一口京腔,南腔北调的十分可笑。章秋谷忍不住问金汉良道:“金汉兄是什么贵班?想就要到省的了。果然你们官场中人毕竟有些儿气派,不要说是别,就是你这一口京腔,也说得十分圆熟,比那戏子唱的京调,倌人说的苏白,觉得还要好听些。”   金汉良听章秋谷问到他的功名,这是他生平第一件快心得意的事情,正要逢人卖弄,只把他得意的身子摇子两摇,好像一个身体都没有放处的一般。只见他满面精神的说道:“兄弟是个尽先候选的知县,现在已经指了直隶的省分。不瞒你老哥说,兄弟报捐这个知县,倒也狠费了一笔大钱,如今打算就要到省去,领了制台的咨文,再进京去引见,早些到省,或者当个什么差使,也好捞转两个本钱。到底这做官的赚起钱来,比到那做生意容易多子。”说罢,哈哈大笑。   章秋谷听到此际,实在忍不住,便驳他道:“你既然是个候选班,该应归部铨选,怎么又平空的指起省来?况且向来的章程,大凡各省报捐的候补人员,都要先行引见,领了部里的文凭方能到省。你金汉兄才说要先去领了制台的咨文再去引见,请问这制台的咨文可是给皇上的么?”金汉良听了,知道自家说错了,面上红了一阵,老着面皮说道:“这是他们引见过的人员出来说的。他们是过来的人,说的话儿料想不错,只怕还是你章秋翁记错了罢。”秋谷忍住了笑。又道:“想必是你金汉兄做了吏部,和他们改了章程。我本来没有捐过什么功名,那里晓得这里头的规矩?”说得金汉良面上一红一白好不难过,还亏得他的脸皮甚厚,挨了一回也就罢了,便不和秋谷说话,又同贡春树谈心起来。   秋谷见他不知羞耻,真是天下无难事,只怕老画皮,竟奈何他不得。想了一会,便又向众人笑道:“我有一个笑话,讲给你们大家听听何如?”众人估料一定又是骂着金汉良的笑话,都要听他又编出什么故事来,大众齐声说好。秋谷含笑说道:“那公冶长不是会听鸟语的么?你们却不晓得公冶长还有一个兄弟,叫作公冶短。”   春树等听了公冶短的名字,已忍不住先笑起来。秋谷又道:“那公冶长能解禽言,不料这公冶短也有一般绝技,能通兽语。公冶短的住房间壁,是个磨豆腐的磨房,养着一个驴子,每天四更起来,把这驴子上了笼头叫他磨麦。不想有一天,这驴子忽然带着笼头乱进乱跳,高声大叫起来,叫得驴主人恼了,把鞭子狠狠的打他。谁知打者自打,叫者自叫,凭你怎样的乱抽,他还是叫个不住。这驴主人诧异得了不得,连忙过隔壁去请了公冶短来,和他说了,要他听听这驴子说的是什么话儿。公冶短走到驴子身边仔细听了一会,驴子还在那里昂头掉尾的嘶鸣,似有得意之状。   公冶短听了,把头摇了一摇,侧耳再听一回,依然不懂。公冶短焦躁起来,抢过一根鞭子。“秋谷说到这里,走过来把手在金汉良肩上一拍,道:”把那驴子狠狠抽了一鞭,口中骂道:“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,放着好好的话儿不说,偏要学起蓝青官话来。你这样的畜生,人格还没有完全,配说什么官话,难道你也想学着他们一班捐官的人,报捐了什么州县,去到省候补么?‘”众人听了,这一阵笑声就如那春雷震耳,一个个笑得话都说不出来。贡春树笑到极处,一个不留神,竟连人连椅望后一仰,滚在地下,还在那里大笑。众人正在笑得有趣,猛然听见“扑通”一声,急急的看时,见贡春树跌在地下,一张椅子也倒在一旁。众人更加好笑,秋谷连忙过去把春树拉了起来。   金汉良被章秋谷的一场笑话说得他满面通红,又被众人这一阵笑声笑得浑身汗出。待他认真发作起来,料想他们口众人多,那里说他得过?只得勉强忍住了,觉得自家面上一阵阵的热气直升上来,直把他气得坐立不安,好生难过,坐在席上如坐针毡一般。巴得他们吃完了,立起身来,金汉良急急的穿好长衫,就如那笼中鸟雀,网内鱼虾,连忙别了主人飞一般的逃了出去。这里众人说说笑笑,一路回去,又去打了几个茶围,方才分手。   到了礼拜的那一天,王佩兰因秋谷几天不去,晓得事情有些不妙,起了一个绝早,梳好了头,竟到吉升栈内来看秋谷。其时约有十点多钟光景,秋谷尚未起来。   当差的进来叫醒秋谷,睁眼一看,见王佩兰扶着一个小大姐,婷婷袅袅的进来,就坐在秋谷床上,向秋谷嫣然一笑,说道:“耐到好格,几日天勿到倪搭去,倪牵记得来!”秋谷也作苏白答道:“好哉好哉,勿要来浪生意经哉。”佩兰“嗤”的一笑,把秋谷拧了一把。秋谷披衣坐起,问他为什么来得这般早法,佩兰道:“为仔耐几日勿去,常恐耐有啥格勿舒齐,所以倪来看看耐呀!”秋谷含笑道:“多谢多谢,看是不敢当的。你有什么事情,只顾请说。”佩兰道:“倪也无啥别样事体,就是格支烟筒,耐今朝好去拿得来哉啘?”秋谷假作失惊道:“该死该死,我竟忘了,没有到银楼去定,只好等回儿再去的了。”王佩兰见说,不依道:“耐前日仔搭倪说得明明白白,今朝啥格假痴假呆,说忘记脱哉。耐吃饭困觉阿会忘记?倪勿要,耐豪燥点去搭倪拿得来!”秋谷只是笑,也不说拿,也不说不拿。王佩兰见秋谷不肯,焦躁起来,拉着秋谷的手着紧问道:“耐到底阿去搭倪拿介?”连问几声,秋谷并不开口。王佩兰更加着急,把秋谷乱推,道:“耐说哩,啥一声勿响哉呀?”   秋谷方开口笑道:“你也不要去拿什么烟筒了,倒是我去拿一把斧头来送你用用罢。”   王佩兰听了,跳起来嚷道:“唔笃听听看,说出来格闲话,阿要气煞仔人!耐自家绰仔倪格烂污,倒说倪敲耐格竹杠。耐格人阿有良心?”秋谷笑道:“有了良心,还肯敲客人的竹杠么?”   王佩兰听秋谷的话一句紧似一句,更觉生气,冷笑一声,一言不发。秋谷也不理会,跨下床来洗脸漱口。诸事完毕,回身仍旧坐在床沿,向佩兰笑道:“为什么半天并不开口,可是没有和你去拿烟袋,所以生了气么?”佩兰冷冷的答道:“倪末陆里敢生气?只要耐二少爷勿生仔气末是哉。”停了一停,又道:“倪要耐拿一只烟筒,也勿算敲耐格竹杠啘。耐勿情愿末,好好里说末哉,倪也无啥希奇。勿壳张耐当时末来浪答应,骗得倪欢喜煞,到仔故歇原是放仔倪个生,还要说倪敲耐格竹杠,耐倒直头好意思格。”说着就低下头去,眼波溶溶,好像要流下泪来的样子。   又道:“故歇倪房间里格排娘姨,才晓得耐来浪搭倪打金烟筒,连搭仔楼下底格本家才晓得哉,停歇歇俚笃问起倪来,耐是生来无啥要紧,倪阿好意思说得出?”   秋谷听他说到此间,不觉已是几分怒意,又听他说道:“耐故歇歇就是拿拨仔倪,一塌刮了几百洋钱格事体,耐二少爷实梗格场面,也勿在乎此啘。老实说,推板点格客人,送仔倪两付金钏臂,倪理也勿去理俚,勿要说落啥格相好哉,耐末…   …“说到此,口中顿了一顿道:”再要说倪敲竹杠?“秋谷不觉笑道:”如此说来,反是我得了便宜了。“王佩兰面上也红了一红,星眼流波,蛾眉半锁,瞅了秋谷一眼,又道:”耐是有名气格客人啘,故歇为仔一只烟筒放倪格生,倪是就不过坍仔点台末哉。耐为仔格点点小事体,倒卖脱仔自家格牌子。倪搭耐想起来啥犯着嗄?“   秋谷听王佩兰说得十分尖刻,不觉勃然大怒,面上已经红了,勉强捺住了怒气,冷笑道:“我不过和你说句玩话罢了,难道真要绰你的烂污么?此刻我就同你一同到银楼去何如?”佩兰听了方才大喜,顿时眼笑眉开的道:“倪也晓得耐勿是格排滑头码子,推扳点客人,倪也勿肯做俚啘。”秋谷不待说完,截住了道:“不用说了,我叫人去雇部马车,我们一同就去。”   恰好那一天,阴阴沉沉的没有日光,甚是凉爽。佩兰此时心满意足,再不多言。   一会儿马车放在门前,佩兰叫跟来的大姐先自回去,同着秋谷坐上马车。马夫问明去向,加上一鞭,直向杨庆和门前停下。秋谷因和那杨庆和的老班杨宝宝素来相识,向有往来,便同着佩兰下车进内,和那柜内管帐的先生说明,要打一只金水烟筒,大约十四五两的光景,明天就要来拿。管帐的听说明天就要,踌躇道:“明天恐怕打造不来,可好略停两日?”秋谷和那管帐的再三商量,央他连夜赶做。管帐的却情不过,只得点头。秋谷略坐一会,拱手辞别。王佩兰不肯放他回栈,便直到兆贵里来。王佩兰欢天喜地的同着秋谷进去,那一种要好巴结的情形竟比往常时加了几倍,难以尽述。   留秋谷吃过了饭,王佩兰要坐马车到张园去,秋谷也同王佩兰坐在一马车上。   到张园泡了一碗茶,坐得不多一刻,只见一个倌人从上首转了过来,态度温存,风姿淡雅,走到秋谷面前朝他点一点头,停住脚步微微含笑,似欲有言。秋谷看时,见是陈文仙同院住的倌人金湘娥,也朝他笑了一笑。湘娥悄问秋谷道:“耐阿晓得文仙来浪生病呀?”秋谷吃了一惊道:“我几天不去,不晓得院内的事情,他为什么又生起病来?”湘娥道:“为仔耐几日勿去,认仔耐动气勿来哉,难末心浪一径勿舒齐。格两日局才勿出,才是倪搭俚代格。耐今朝阿去看看俚呀?”秋谷点了一点头道:“我停回晚间就去,托你回去和他先说一声。”湘娥应允,也不坐下,姗姗的去了。   王佩兰虽坐在秋谷对面,却并未留神,不去理会,只认做金湘娥也是秋谷做的相好。候他去了,方向秋谷笑道:“耐格相好倒多笃啘?”秋谷笑而不辨,心上却狠记忆着陈文仙,要想张园出来就去看他,王佩兰死命的拉住,那肯放松?撒娇撒痴的定要秋谷送他回来。秋谷摆脱不来,只得把佩兰送到院中,一同进去。佩兰提起了全副的精神应酬秋谷,无如秋谷心上想着陈文仙,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。佩兰也猜不着他有什么心事,只是伴住了不肯放他。   到得差不多十二点钟,秋谷立起身来,一定要走。佩兰拦阻不住,发起急来,喊道:“唔笃豪燥点来嗫,二少爷要去哉!”就这一声喊里,后房房外跑进四五个大姐娘姨,一齐拥上,竟是打了一个拷拷圈儿,把一个章秋谷团团围住,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,石季伦的锦步障,一些儿水泄不通,七张八嘴的挽留,七手八脚的乱扯。秋谷见此光景暗中好笑,料想走不脱身,只好安心住下。   这一夜,王佩兰尽力应酬,倾心巴结;双钩抱月,半面偎云;花飞锦帐之春,水满蓝桥之路。若换了差不多些的客人,早已被他迷得丧心失志,当不得章秋谷歌场酒阵阅历多年,那一样事儿没有见过?近数年来,更是结束铅华,屏除丝竹,差不多就有些杜司勋梦觉扬州、王摩诘西风禅榻的光景,不过是借着这载酒看花,消遣那牢骚郁勃,所以凭着那王佩兰如何做作,只是淡淡的勉强应酬。看看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,反觉得有些惹厌起来,越发把一个陈文仙深深的印入脑筋,竟有些儿丢撇不下。正是:   疑云怨雨,缠绵宋玉之情;金枕银环,辜负丁娘之索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六回 争闲气怒掷缠头 恶跳槽气伤名妓   却说章秋谷在王佩兰院中住了一夜,明天不到九点钟时候,秋谷已自起来,佩兰也便惊醒,见秋谷起身,连忙也揉一揉眼睛,跨下床来,不肯再睡。秋谷暗暗的好笑,便披上长衣匆匆要走。王佩兰一手拉住,道:“故歇辰光,耐要紧到啥场化去”就是要去看唔笃格相好,晏歇点也正好勒啘。耐看耐格辫子,啥格毛得来实梗样式,阿要倪来搭耐打条辫子,吃仔点心,慢慢交去末哉。“   秋谷本要径到陈文仙院内去看他的病,看看钟上还不到十点钟,也觉得似乎太早,料想他们还没有起来,便点头应允,就在窗口藤椅上坐下。王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。立在秋谷身后,替他慢慢的拆开,先梳通了头发,又用发篦编了一会,然后编起辫子来。编好之后,又用刨花水刷了又刷,直把秋谷的一条辫发刷得没有一根乱丝,黑漆漆的宝光如镜,方才完事。又问秋谷要吃什么点心。秋谷道:“还是去叫碗面来的好。”佩兰晓得他平日爱吃九华楼鸡丝面,便叫相帮到九华楼去,叫了一碗钱六分的生川鸡丝面来。秋谷吃了,王佩兰便坐在秋谷旁边,对镜梳洗,却把一个身子斜倚在秋谷身上,低声笑道:“倪搭耐打格辫子阿好?勿是倪来里说,别人阿肯实梗呀?”   秋谷见王佩兰睡态未消,余香犹腻,娇波流慧,顾盼生妍,不由的心中一动,暗想:“王佩兰这般姿态,也算蛾眉队里一个出色的人材,可惜他看待客人没有一些儿良心,只晓得一味的混敲竹杠,将来一定没有好好的收成。”想了一会,方才立起身来。王佩兰挽留不住,又咬着耳朵叮嘱了一番,叫他晚间务必要把金水烟筒带来。秋谷微笑答应,出了王佩兰家门口,径到陈文仙家来。   走上扶梯,相帮高叫一声,只见陈文仙的娘姨宝珠姐蓬着头走了出来,正和秋谷打个照面,登时满面上堆下笑来,道:“咦,二少爷多日勿来哉啘,倪先生牵记得耐来勒浪生病,房里向去坐嗫。”推着秋谷的背,进房坐下。   陈文仙本来尚未起身,被宝珠姐在外间说话惊醒,听得秋谷到来,心中大喜,便坐起身来。秋谷见文仙已经坐起,一直到床沿坐下,握着文仙的手正要问时,只听得文仙先说道:“二少爷,耐一径勿来,倒好意思格?”说到此际便顿住了,不说下去。秋谷看他云鬓忪惺,不施脂粉,果然消瘦了好些,心上好生怜惜;要想几句安慰他的说话,却急切里一时想不出来,只紧紧握住他的手,彼此默然。文仙又道:“倪是一径朆待差歇耐,耐别地方去做仔相好,倪搭勿来末,只要凭耐格良心末哉。倪做客人总不过实梗样式,呒拨啥格别样花头,勿像别人有多花迷人格功架。”   说着又低下头去,玉容寂寞,眉黛含颦,大有凄凉之态。秋谷觉得甚是过意不去,只得着意温存了一会,文仙方才有点笑容。   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不快,文仙道:“倪人是倒也无啥,就是心浪向勿舒齐,勿晓得啥格道理。”一面说着,便走下床来。秋谷直候他梳洗完了,方把王佩兰敲竹杠的一层情事,细细的告诉了陈文仙。文仙听了,心上自是畅快,面上却冷冷的道:“晤笃两家头实梗格要好,耐去搭俚打一支金水烟筒也无啥要紧啘。”章秋谷知他醋意未消,便抱着文仙坐在膝上,密密的说了一回。文仙面有喜色,故意说道:“格是耐自家情愿格,勿半得倪啥事,勿要隔仔两日,再要说倪敲耐格竹杠。”秋谷连连摇手道:“你只管放心,我难道肯说这样的话么?”文仙方才不说。   秋谷到得天晚,便到杨庆和银楼去了一趟,把那昨天定打的金水烟筒取了回来,共是十四两金子,连工钱在内,合要七百三十块钱。秋谷带了金水烟筒,却不到兆贵里去,一直到吉升栈来,把烟筒交代当差的,又教了几句说话,方到兆贵里来。   王佩兰见秋谷进来,仍是一双空手,不觉登时变了面色,连忙问道:“金水烟筒啥勿搭倪拿得来?”秋谷道:“我刚刚去了一趟,要停一会儿方有,我叫当差的在那里坐等,一直拿到你这里来。今天决不绰你的烂污,你放心就是了。”佩兰听了,方才转过面皮,笑逐颜开,春风满面。这一刻时候,王佩兰恨不得要把章秋谷心坎温存,眼皮供养,要哄他这一支金水烟筒。   秋谷坐了一会,向佩兰道:“我今天本想要请几个客人,就此刻吃了一台罢。”   佩兰更是欢喜,连忙关照下去。秋谷一面写票请客,一面叫摆起台面来。不多时,请客已经来了,写好局票交与相帮,大家入席。秋谷却添叫了一个陈文仙。王佩兰看见,连忙伸手过去,把那一张局票抢了过来,撕得粉碎,口中咕噜道:“耐说陈文仙搭勿去哉,故歇为啥要去叫俚格局?”秋谷笑道:“你不用这般着急,我为今天客人太少,叫的局又不多,所以多叫一个,台面上热闹些儿,并不是要再去做他。”   王佩兰嗔道:“倪勿要呀,耐末总是实梗。”秋谷暗暗好笑,便把王佩兰拉了过来,低低的说了几句,佩兰方才依了。秋谷又重写一张局票交代下去。不多时,陈文仙已经来了,走进房内叫了一声,便默然坐下,一言不发。秋谷只顾应酬客人,并不理会。王佩兰见此光景,心中暗喜,倒与陈文仙问答几句。秋谷摆了二十杯庄,要人代酒,方回头过去,将两杯酒递与陈文仙。文仙一气饮干,王佩兰也代了几杯。   这一席酒,不觉已吃到十点多钟,将近散席。王佩兰等来等去,候了多时,不见当差的到来,便伏在秋谷肩上,悄悄的问他:“为什么金水烟筒还不送来?”秋谷故意诧异道:“这奴才真是没要紧,为什么还不赶紧送来?此刻已经十点多钟,大约也差不多了。”说着,早搬上干稀饭来,大家随意吃了些儿,起身散座。其时叫来的局已经散尽,惟有陈文仙催了几趟转局,兀自坐着不走。王佩兰看看陈文仙的面孔,着实诧异,连那班客人也奇怪起来。   王佩兰正和秋谷在那里附耳密谈,陈文仙立起身来要走,秋谷一把拦住道:“慢些儿,我还有话说。”文仙佯嗔道:“台面也散哉,独剩仔倪一干仔,坐来浪算啥嗄?”秋谷道:“你为什么这般性急,难道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?”文仙方立住了脚,问道:“有啥格闲话,豪燥点说嗫。”秋谷尚未开口,只见门帘一起,当差的高福走了进来,手中拿着一支金水烟筒,黄澄澄的辉煌夺目。王佩兰一见,喜得娇含杏靥,笑晕梨涡,那搓酥捏粉的脸上,喜孜孜现出两朵红云,粉融融添了一团春色。轻移莲步,走近前来正要伸手去接,高福把身子往后一退,载过身来交在秋谷手中。王佩兰觉得有些没趣,见秋谷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,王佩兰的一双俊眼,就跟着秋谷的金水烟筒周围乱转,心上早突突的跳起来,眼花撩乱的看不清楚。   定了一定心神,方才看见秋谷手内的那一支金水烟筒,打造得十分工细,雕镂精巧,光彩照人。修甫等也走近前来一同观看,都说果然打得不差,大家心上都觉得章秋谷此举有些瘟气。只有贡春树心中暗想:“秋谷平日时常说别人是个瘟生,如今轮到自家身上,也做起瘟生来了。可见得‘色’之一字最易迷人,章秋谷这样的花丛老手,都受了他的圈套,其余的人可想而知,更不必说的了。   正在彼此疑惑之际,只见秋谷笑问王佩兰道:“你看这一支烟筒何如?”王佩兰此际得意已极,并不言语,只笑着点点头。秋谷又回过脸来问陈文仙,陈文仙道:“打工倒无啥,倪看也无啥希奇。”秋谷一笑。王佩兰却瞅了陈文仙一眼,微微冷笑,大有看不起他的样子。不提防秋谷把那一支水烟筒,竟自递在文仙手内,向他说道:“我自从做你,将及两年,从来没有敲过我的竹杠。我如今送你一支金水烟筒,好等那一班专爱银钱、死敲竹杠的倌人看个样儿,我姓章的并不是不肯出钱的客人。”文仙把金水烟筒接在手中,笑迷迷的道:“谢谢耐,晏歇请过来。”说罢也不作别,往外便走,三脚两步的去了。   王佩兰万料不到章秋谷使出这一着棋子来,见了这般光景,这一来,就是那石破天惊,云垂海立,也没有这样的惊奇。这一气非同小可,真似那冷水淋头,闷雷击顶一般,直把一个王佩兰气得来脸泛秋霜,眼流珠泪,面青唇白,半晌不言。到了这个时候,方才懊悔自家差了主意,不该一味的混敲竹杠,做出那一付神情,恰恰的钉头碰着铁头,遇着了个花柳惯家、温柔名手的章秋谷。竹杠没有敲成还在其次,偏偏的章秋谷把陈文仙叫了过来,千不给,万不给,单单的给了陈文仙,还带着把王佩兰骂了几句,燥燥他的脾胃,叫他在房看着,心上已自难过,当着这大庭广众之中,彼此相形之下,你叫那王佩兰的面上怎生的下得来?   辛修甫等大家看了章秋谷这样的作为,一个个方才心服,未免众人的视线一齐逼到王佩兰身上,看得佩兰愈加惭愧,满面飞红。待要和秋谷不依,却又不好怎样。   那一时的神景实在好看。秋谷本意原要待陈文仙走后,对着众人尽情把他数落一番,好叫他自家懊悔;现在见王佩兰这般模样,面红头胀,珠泪双垂,又觉得有些不忍起来。想着那定情之顷,山盟海誓,何等缠绵,毕竟有些怜惜,便也不去合他多话,把手招招众人,起身便走。又似笑非笑的向王佩兰道:“但愿你以后多做几个阔客,不要像我一般。我留心看你就是了。”佩兰正在气得发昏,听了也没有什么说话。   秋谷便同着一班朋友走了出来,一直就走到陈文仙院内。文仙接进房中,自是欢喜。   贡春树说:“秋谷这件事情未免太过些儿。王佩兰虽是不该混敲竹杠,你也不应这样的反面无情,究竟你和他总算有过交情。凡事须要将就些儿,为什么这般刻薄?”秋谷听了也有些自悔孟浪,便道:“我生平作事,无论什么事情,专要取那一时的快意,过后也觉得过分了些。”众人谈了一会各自散去,按下这边。   且说方子衡回去之后,留下家人刘贵住在陆兰芬院中,痴心妄想陆兰芬过了中秋,还清债项,便好和刘贵同到常州,一心一意的嫁他了。那晓得上海的红倌人,不是轻易招惹得的,何况是金刚队里坐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。枇杷花下,车马如云,三千选佛之场,十万缠头之锦,那一班坠鞭公子、走马王孙,落了他的圈套,要娶他回去的人,也不知多多少少,那里把一个方子衡这样的曲辫子客人放在心上?大凡上海倌人的外交政策,差不多都是一般,无论见了什么客人,只要一有交情,就满口的山盟海誓,定要嫁他。及至客人被他灌了迷汤,入了他的圈套,他却只要银钱到手,就登时翻转面皮,把那以前的被底风情、枕边盟誓一笔勾销,好似素不相识的一般,也不管客人的死活。其实倌人见了客人,起初也不是有意奉承,后来也不是负心背约,总而言之,都是堂子里头照例的事儿,算不得什么丧心负义。你想他做了妓女,吃的本来就是这碗饭儿,不骗客人的钱,却骗那个的钱,难道要他自己赔钱不成?所以堂子里的倌人做了客人,那倌人的说话行为千篇一律,就如一个模子里头印出来的一般,跳不出这个圈子。   依着在下的意见想来,倌人们哄骗客人,却也怪他不得。为什么呢?他们既做了这行生意,自然就要指着生意开销,若要对着客人说起真话来,那里还有什么生意?这哄骗客人,岂不是他们应尽的义务么?最可恶的是那一种嫁人之后,复又出来重做生意的人。你想既已嫁人,便是良家妇女,如何又要下堂求去,重新做起生意来?这便是他生成贱骨,爱落风尘,拔超不出的了。在下这一番议论,原是凭着自家的意见,一时拟议之谈,未知看官们以为然否?   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只说方子衡把刘贵留在上海,住在兰芬院中,一天到晚没有一些事情,正是两餐老米饭,一枕黑甜乡。不觉过了几天,那刘贵实在无聊到极处,便和那些相帮随口闲谈,说到他主人方子衡要娶陆兰芬,两下已经说定,所以主人把他留在此间,好同兰芬回去的一层说话。那班相帮听了,你看着我我看着你,大家冷笑一声不来理会。刘贵看见这般光景,免不得疑惑起来,便向那班相帮迫问。相帮等那肯说明,只是不住的冷笑。刘贵打听不出,晓得事有蹊跷,暗想方子衡临走的时候曾经分付过他,要他一过中秋便把陆兰芬同回家去。现在这个样儿看着有些不像,心中着实慌忙。正是:   惆怅温郎之镜,天上人间;重寻渔父之津,落花流水。   未知陆兰芬后来究竟肯嫁方子衡与否,试听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七回 负心郎黄衫求作合 薄命女紫玉竟成姻   却说刘贵见兰芬的样儿不像,未见得肯嫁人,心上不免着急起来,只得候陆兰芬起来之后,正在对镜梳头,一步步的踅上楼梯,走到房内,立在一旁。正要开口,兰芬早已看见,故作不知,问他道:“耐是啥场化来格?倒倪搭阿有啥格事体?耐有啥闲话,到帐房里去说嗫,啥格一直跑到仔房间里向来?”刘贵听了兰芬的话,不觉呆了一呆,心上明知不好,只得说道:“我就是方大人留在这里的家人,怎么又不认得起来?”兰芬听了,方才笑道:“噢,原来耐就是方大人搭格管家,倪倒像煞勿认得哉。”娘姨在旁边插口道:“俚耐住来浪倪搭呀,住仔好几日哉。”兰芬听了点一点头。又向如贵道:“唔笃大人阿要几时出来,倪倒牵记煞来里?”刘贵听兰芬的话不是头路,更加慌了,便道:“我们大人临走的时候把我留在此间,叫我过了中秋就要把先生送回家去,难道他没有说明么?”兰芬故意摇头道:“倪陆里有功夫到常州去?俚耐走格辰光,也朆搭倪说过歇啘,就是实梗妈妈虎虎要叫耐同倪转去?”说得这一句,就鼻子里哼了一声,回头向背后梳头的娘姨道:“阿要一厢情愿?”刘贵听陆兰芬说出来的话愈加不对起来,把一个刘贵说得急了,便直说出来道:“我们大人没有动身的时候,你自家亲口答应定要嫁他,还要我们大人替你还债,所以才把我留在上海,要把你同转常州。说得明明白白的,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卦起来?”兰芬听了,“嗤”的笑了一声道:“阿是我陆兰芬嫁拨唔笃大人实梗容易?老实对耐说仔罢,倪堂子里向见仔客人,生来才是实梗样式,无啥稀奇。倪吃仔格碗把势饭,碰碰就要嫁起人来,也呒拨几化客人来浪嫁啘。唔笃格大人阿,勿是倪勒浪说俚,直头是格伉大,一句闲话就要当倪格真。耐想倪堂子里说出来格应酬闲话,阿好作准?倪就是要嫁人,也呒拨实梗容易啘!”兰芬说毕,不觉又好笑起来。   刘贵听了这一番言语,好似顶门上浇了一桶雪水下来,方知果然是自己主人入了陆兰芬的圈套,无可奈何,又勉强争道:“你既然不肯,为什么要满口应承,有心哄骗?何不早些回复了他?”兰芬又冷笑道:“倪做仔生意,生来要应酬客人。   俚一团高兴,要付倪转去,倪阿好勿答应,坍俚格台?老实说,倪嫁起人来,像唔笃大人格号客人,勿见得靠得住。耐去想哩,唔笃大人一塌刮仔几十万银子格家当,也勿算啥格大家私。再说起功名来,一个候补知府,加二挨俚勿着。倪搭格客人,比仔唔笃大人再要阔点,想讨倪转去格多煞来浪,倪眼睛角落里向稍也朆稍着,勿要说啥唔笃格大人哉。“   这几句,把刘贵说得哑口无言,又急又气,只得说道:“我原是奉上差遣,没有我的事情。但是你既已当面应承,现在又是这般变卦,叫我们当家人的回去怎样的销差?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。”兰芬道:“格号事体啥格销差勿销差?希奇勿煞!   耐转去搭俚说,有啥闲话末,叫俚自家来搭倪说好哉,勿关得耐啥事,倪总勿见得怕仔俚勒逃走,耐只顾放心转去末哉。“说着,又叫娘姨去衣橱内搬出一只小拜匣来。兰芬开了盒盖,检出六张十元的银行钱票,递与刘贵道:”格点小意思,请耐吃顿点心,耐转去就拿倪格闲话搭唔笃大人说末哉。“刘贵待要不接,明知无奈他何,只得伸手过来接了钞票,快怏的走下楼去,心中暗想:住在此间无益,只可赶早动身回去,禀了主人再作道理。又想:方子衡平日最敬重的是章秋谷,姑且去和他商议,或者有什么法儿也未可定。主意已定,便急急的走到吉升栈来寻章秋谷。   不料秋谷已经两夜不回,寻了几处地方,直到陈文仙院中方才寻着,见秋谷在房中正与陈文仙说笑。刘贵走进房去,请了一个安,垂手侍立。秋谷见刘贵进来,似乎有些认识,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清,问道:“你可是在方大人那里当差的么?”   刘贵走上一步,答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秋谷问他可有什么事情,刘贵就把方子衡留他在此,并陆兰芬忽然变卦的缘由诉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主人把家人留在此间,原叫家人要同着陆兰芬回去。现在他忽然变了口风,家人回去怎好销差?可好请章老爷想个法儿,家人实在不得主意。”说着又请了一个安。   秋谷听了,大笑道:“我早就料到这件事儿定有一番口舌。你们贵上那时正在迷惑之际,劝他一定不依,反要失了我们的和气。依我看去,陆兰芬忽然改悔起来,还是你们贵上的运气。他们堂子出身的人,那里受得人家的规矩?与其将来闹出什么笑话,坏了你们贵上名声,不如现在听他反悔的为是。你回去同你贵上请安,就说我劝他不必放在心上,痴心妄想的还想娶他。上海的倌人,不是轻轻易易的就可以娶回家去,万一将来闹出事来,那时就懊悔嫌迟了。你住在上海,也没有什么事情,莫若早些回去,免得你贵上等得心焦。”刘贵听了不敢多言,只好连声答应。   辞了秋谷,出得门来,想着章秋谷的话儿实在不错,只得到陆兰芬家取了铺盖,急急的回常州告诉方子衡去了。   闲话休提。只说章秋谷见刘贵去了,向陈文仙笑道:“天下竟有这般痴子,上了陆兰芬的恶当,花掉了银钱不算,还要把自己一个家人留在上海,想要把陆兰芬同到常州。在上海滩上要讨一个堂子里的倌人,那有这般容易?真是个世界之上有一无二的瘟生!”陈文仙也笑了一会。   不觉又过了几日,其时已是七月中旬,桂魄初生,金风未动,已经凉快了好些。   秋谷因离家已久,家中又连次信来催他回去。穷年索寞,旅舍萧条,虽然酒阵歌场,尽有温柔之梦,却是十年一觉,偏多落魄之悲,前路苍茫,华年似水,不免便有些张季鹰秋风莼菜之思。想要暂时回去一趟,随后再来上海,却又有些迟迟疑疑的自家作不定主意。   这一天正在栈内检点朋友往来的信札,已经聚了一大堆来信,多没有写回书,便拣那要紧的先写了几封。正要叫人去送,忽见贡春树闯了进来,形景仓惶,面有忧色,走进来一屁股坐下,也不言语,皱着双眉,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。秋谷觉得有些诧异,便追问贡春树到底为着什么事情这般着急,春树叹了一口气,走至秋谷身旁,附耳朵说了几句。秋谷笑道:“这也不算什么大事,我早已知道了,何用急得这个样儿?”春树顿足道:“在你看来,原没有什么希奇,只在旁边说两句现成话儿,可有什么用外?你不晓得这件事儿的关系,万一闹了出来,我怎的对人得起?   你以前答应我的话儿到底怎样,可有什么法子么?“秋谷冷笑道:”你既晓得对人不起,为什么一到上海,就拚命的乱吊膀子,混轧姘头?难道你这般胡闹,就对得起人么?“春树听了哑口无言,想秋谷的话果然不错,一时脸上红红的竟说不出话来。呆了半晌,见秋谷装着冷面不去理他,只得立起来走到秋谷面前,深深的打了一拱,道:”你向来是个极有血性的人,这件事儿总得替我想个法子,除了你,别人也没有这样的担当。“   秋谷起初推托不肯,当不起贡春树再三再四苦苦的求告,推辞不得,只得应了。   便道:“这件事儿我虽然应了下来,却又鲁莽不得,须得我自己赶到苏州方有把握。   但是你自己闹了乱子,却无缘无故的要我来替你张罗。你的朋友甚多,为什么单要寻我,不去照顾别人,这是什么讲究?“春树怕他又要改口,再三央告,急得几乎要流下泪来。秋谷方笑道:”论起理来,我们读书子弟不应去做这样事情。但是据你说来,若不趁早想个法儿,一定要闹乱子,这也只好急则治标,从权些儿的了。“   春树听了大喜,举手称谢。秋谷又道:“我既然应了,也不必耽误日期,明天就好动身同你一同前去。但想个什么主意,也要预先商量方好。”   正在打算,见茶房又传了一封信进来。秋谷看封面时,见是方子衡在常州寄来的。拆开封袋看,倒是方子衡的亲笔,写得歪歪斜斜的,白字连篇,那文理又似通非通的十分费解。秋谷甚是好笑,仔细摹拟了一回,方才略略懂得他的大意。   原来方子衡赶到家中,他父亲的病居然好了些儿。这方子衡虽然是勉强在家,却一心一意的记念着陆兰芬,一刻也放他不下,觉得那陆兰芬声容笑貌没有一天不在他心目之中,差不多竟是害了单思病,恨不能一刻儿飞到上海来,好和那意中人会面。无奈他父亲有病,不得脱身,只把个方子衡恨得咬着牙齿,咒骂不已。正在那梦魂颠倒、胡思乱想的时候,不料那刘贵赶了回来,一五一十的把陆兰芬的说话直言拜上,不曾掉了一些,说到高兴的地方还要添些枝叶。这一下不打紧,把方子衡气了一个发昏,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法儿,叹了几口冷气,只得罢了。却又痴心不断,自己写一封信给章秋谷,要请他去问那陆兰芬为什么无故变卦。   章秋谷看了他的来信,微笑一笑,把信递与贡春树道:“你看竟有这样到死不悟的瘟生,我那有功夫去碰陆兰芬的钉子?”春树把信接在手中,还没有到眼,听见秋谷说到陆兰芬三字,不及看信,连忙向秋谷道:“说到陆兰芬,你可晓得陆兰芬已经死了么?”秋谷吃了一惊,急问道:“那有这般奇事,可是真的么?不要是外头的瞎话,为什么我这里没有风声?”春树道:“确而又确,还是昨天半夜的事情,我今天早上听小宝家的相帮传说,方才知道,断断不是传来的谣言。并且我还听见相帮们自家议论,说兰芬身上的亏空倒有两万多些,听得兰芬死了,一齐赶到,有的还去投报捕房,现在不知怎么样了。”秋谷听了,料想是真,因子日间兰芬和他虽然没有交情,却是相待甚好,现在听他死了,不觉有些心中酸酸的不忍起来,便又问春树道:“你可晓得他是什么毛病,就死得这般快当?”春树道:“我也弄不清楚。好像听他们说发痧刚好,夜间留了一个客人,登时反复,霍乱吐泻的发作起来,不到一天功夫便断了气,却不晓得究竟如何?”   秋谷听了,便拉贡春树作伴,要同到兰芬院内去看看那班债主怎样的开销。春树应允,立刻同出栈门,到兰芬住的大洋房来。走到门口,只见有一个印度巡捕立在门内,那出进的人纷纷不绝。秋谷便同着春树纵步登楼。往日间走上楼梯,便有娘姨应客,雏婢呼茶,青琐回灯,湘帘卷月,真个是桃花门巷,杨柳楼台。如今章秋谷走上楼来,那些旧日的娘姨大姐一个不见,鼻观之中,只闻得一股纸钱灰气直逼进来,那里还有什么花香人气?正是:   风月依然,倾城何处?惆怅昙花之影,燕子楼空;凄凉倩女之魂,华清梦醒。   秋谷忍不住一阵心酸,勉强忍住了,走到房内,见大床上的帐子已经卸去,直挺挺的躺着陆兰芬,那生前如花如玉的丰神,宜喜宜嗔的态度,不知往那里去了,只觉得口开目闭,形状怕人,身上直穿着一身半旧的竹布衫裤。秋谷别转头去不忍再看。房内的衣橱、箱子一齐贴着封皮,客堂内有一簇人在那里纷纷议论。有一个人把一本账簿摊在桌上,在那里不知写的什么,想就是兰芬生前的债户了。   秋谷正在徘徊感慨之际,忽见人丛内挤出一个人来,把秋谷一把拉住,大哭道:“二少,耐看看难末叫我那哼?”秋谷吃了一惊,急看时,原来就是陆兰芬的亲生娘,泪流满面,头发蓬松。秋谷见了也不禁恻然,只好将就安慰他几句。兰芬的娘哭道:“俚耐刚刚死得勿多辰光,就有几化格债户同仔巡捕房里向格人赶得来,一塌刮仔格物事,才上仔封皮,动也勿许倪动,说是要拍卖仔洋钱替俚还债。故歇洋钱末呒拨,借也无借处,叫我那哼弄法?”说罢又大哭起来。秋谷心上十分酸楚,只得对他说道:“兰芬生前虽有许多亏空,要拿他的衣裳首饰拍卖抵偿,却照例要另外留出一分作为治丧的费用。事已如此,你也不必这样伤心,我们一班和兰芬素来要好的人,只要可以帮忙的地方,没有不尽力的。”说着便向身边取出一卷钞票,点了一点;又问贡春树身边可有钞票,春树连声说:“有。”便也取出一卷来递与秋谷。秋谷接过来看一看,检了几张,和自己的合成一百块钱,把余多的仍旧还了春树。正是:   红颜薄命,伤心天宝之歌;黄土埋香,肠断真娘之墓。   要知后事如何,但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八回 章秋谷惊散野鸳鸯 霍春荣排演花蝴蝶   却说章秋谷闻得兰芬病死,甚是凄然,拉着贡春树同去看他。遇见了陆兰芬的亲生娘,拉住秋谷放声大哭,秋谷十分不忍,给了他一百块钞票,叫他凑着使用。   兰芬的娘千恩万谢的接了,又道:“倪囡仵活浪格辰光,客人笃来来去去,格末叫忙;故歇俚死仔是,格排勿要面孔格客人,勿要说啥帮倪格忙,连搭仔欠来浪格局账,一塌刮仔漂脱。像耐二少实梗好人,故歇陆里再有呀!”秋谷听了,转觉心酸,痛紫玉之成烟,感华年之似水,彩云易散,情海难填。再想起自家的际遇来,身世飘零,江湖落拓,阮步兵驱车痛哭,李谪仙酒肆逃名,登广武而欷歔,望中原而叹息,易求骏足,难遇孙阳,把自己的一腔抑塞一齐都提上心来,再也存身不住,急急的同着春树下楼。   兰芬的娘还想挽留,秋谷那里肯住,一路出了大门,对着春树叹口气道:“这就是他们名妓的下场,真是不堪回首。想那陆兰芬在生时节何等锋铓,差不多些的客人倒反要仰承他的颜色。他的枇杷门巷差不多竟像个督抚衙门,车马如云,往来不绝。只为他吃惯了堂子饭儿,做不来良家妇女,倚仗自家的色技不肯嫁人。这般的一个有名妓女,今日之下却弄得这等的收场,真是可怕!”说着不觉得言下怆然,春树也叹息不已。   一面走着,顺路到迎春坊金小宝家,和他说明要去苏州的缘故,一礼拜就可回来。金小宝初时不肯,后来经秋谷帮着解说,方勉强应了,但向春树道:“耐去仔要豪燥点来格嗫。倪也无啥闲话,来勿来听耐自家格良心。”春树连连答应。   秋谷又讲到兰芬死后的情形。金小宝兔死狐悲,物伤其类,免不得挥下几点泪来。秋谷又道:“他若趁着方子衡没有回去的时候,安安稳稳的嫁了他,不要一味地乱敲竹杠,如今死了倒也博得些儿死后的风光,不至于弄到这般地位。可见你们吃堂子饭的人总以嫁人为是,只看陆兰芬这样的收场,也该觉悟回头,惊心动魄。   你想做男人的沉迷不醒,尚且每每弄得荡产倾家、身名扫地,何况你们是个倌人?“   金小宝不等说完,便截住道:“耐格闲话自然勿错,不过倪想起来,各人有各人格打算,倒勿在乎嫁人勿嫁人,只要自家有点主意好哉。倪格排人要嫁起人来,格末叫讨气。唔笃去想哩,好好交格人家,啥人肯讨格倌人转去做大老母?推扳点格人家,倪又勿肯嫁俚。就算嫁仔一格好好里格人家,也不过一个小老母,总归有多化勿称心格地方,阿是也呒啥趣势?”   秋谷听了,觉得他的道理倒也不差,便问他道:“依着你的意见,不嫁人便怎么样呢?”小宝道:“倪从小头里吃仔格碗堂子饭,身体散淡惯哉,再要去做格人家人,像煞受勿来俚笃格规矩。只要自家有点主意,生意浪多点洋钱下来,勿要去贴啥格马夫、戏子,像俚笃实梗欠得一塌糊涂,自家阿有啥格好处?现在格世界,只要有仔铜钱,样式才办得到。倪有仔钱铜,就是勿做生意也无啥希奇啘。再要做起客人来,老老实实点,勿要去拨俚笃吃啥格空心汤团,到仔着末完结,总归原要出来,拨别人叫声老枪,也无啥好听啘。二少耐说阿对?”章秋谷听了不住的点头,道:“你这个主意倒也不差,真是有些阅历,并不是同他们一样一味的哄骗客人。   想不到你竟有这般见识,也算是庸中佼佼的了。“   秋谷说罢又向春树道:“你既要同去,赶紧去雇一只中号快船,好叫轮船拖带;到了苏州便好住在船上,省得住在岸上,露了风声不是玩的。”春树诺诺连声。   秋谷便到兆贵里去坐了一回。陈文仙出局未回,觉得无趣。起身出院,想到新马路辛修甫公馆内去看他,并和他说一声要暂去苏州耽搁。因修甫这几日有些小恙,知他在家养病,并不出门,便坐上包车径到新马路昌寿里来。   修甫在家正是独坐无聊,见秋谷来了心中甚喜,留他吃了晚饭,又谈了一回。   秋谷把要去苏州的话向他说了,修甫问几时回来,秋谷道:“说不定,或者一礼拜内就可回头。”说着,听见自鸣钟当当的已敲了十二下,便辞了修甫坐车回去。   那车夫因时已不早,拉着车子飞一般的向前直走。刚到新马路转弯之处,秋谷坐在车上,见有两三个人在跑马厅迎面走来。一个个不着长衫,都是官纱短衫裤,也有生丝裤衫,一齐散着裤腿,走起路来摇摇摆摆,凸肚挺胸。秋谷看得明白,晓得定是一班流氓,不去理会。那车夫拉着包车,腾云驾雾的一般跑过头去。秋谷忽听得背后那班流氓,口中高高的打了一个哨子,又把掌心击了一下。秋谷分明听见,疑惑起来,低低的叫车夫停下车子,从黑影里绕过头去看时,只见那几个流氓正立在转弯角上,对着一座洋楼。那洋楼本是个姓王的铁路委员租的公馆,沿着马路,两间楼面,湘帘不卷,隐隐的露出灯光。秋谷看了,恍然大悟,晓得那班流氓方才的哨子是个吊膀子的暗号。秋谷平日本来爱管闲事,索性立住了看他究竟如何。又见那班流氓等了一会不见动静,悄悄的说道:“咦,倒诧异笃啘。”便又打了一声哨子,比先前高了好些。秋谷一声不响,隐在黑影里偷看他们。这班流氓那里晓得有人窥探,只眼睁睁的看着楼上,目不转睛。   不多一会,果然那湘帘里面影影绰绰的映着灯光,露出一个人影,揭起帘缝,倚着栏杆,往下张看。秋谷在暗处看得真切,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,那身材态度,觉得甚是苗条,面目虽不甚清楚,却也红腻桃腮,绿堆云鬓。约略看去,不是什么粗蠢的人材。秋谷正在细看,又听得呀的一声,那两扇大门轻轻的开了一扇,走出一个小大姐来,看来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,低低的说道:“里向去哩。”那流氓之内便有一个正要举步进门。秋谷看了多时,早已心中忿忿,暗想这班流氓引诱良家妇女,真是死有余辜。便忍不住咳嗽一声,在黑影里急抢出来,喝一声:“且慢!”   那班流氓出其不意,大吃一惊。那个开门的小大姐更是吃吓,急急的把大门关上,也顾不得那班流氓,七跌八铳的逃了进去,连那楼上的妇人,也吓得回身进去,连忙把两盏点着自来火的灯一齐集灭。一霎时玉钩全下,帘影沉沉。秋谷看了十分畅快。   那班流氓见破了他的道儿,心中大怒,一齐回过身来要与秋谷寻事;及见秋谷身上衣裳穿得甚是齐整,不觉呆了一呆。一个流氓便开口喝道:“你是什么人,为什么鬼头鬼脑的掩在黑影里头?”秋谷未及答应,又一个流氓插口道:“看他这个样儿,深更半夜不声不响的掩在这里,一定不是个好人。”说着七手八脚的齐赶上来。看着秋谷的一身衣服华丽非常,又有金边眼镜,钻石戒指,着实值几个钱,众流氓看得垂涎起来,倚着新马路地方冷静,大有攫取的意思。还未动手,早听得章秋谷哈哈冷笑道:“你们这班不知进退的流氓,我还没有盘问你们的来历,你倒反来问我起来。我正要问你,你们这班不三不四的人,半夜三更在人家公馆门前探头探脑,口内还打暗号,做的什么事儿?你们可懂得租界的章程么?况且我走我的路,与你们什么相干,要你们来多嘴?你们趁早的与我走开便罢,不然,把你们送到捕房,问你们一个引诱妇女的罪名,看你们可吃得起吃不起?”   众流氓不听犹可,一听章秋谷这番说话,一个个顿时大怒起来,嚷道:“你倒说得这般容易,要把我们送到捕房,真是你自己不知进退。你既说这般大话,我们且叫你吃些眼下的现亏,先打你一顿再说。”说着不由分说,两三个人一齐拥上。   一个身材高大的流氓抢上前来,先把秋谷劈胸一拳,秋谷不慌不忙,霍地闪过,扑的一个箭步早已跳在旁边。那流氓那里肯舍,当先赶上,照着秋谷的脑袋又是一拳下来。秋谷把左手轻轻一格,觉得也似乎有些力量,便顺着他的来势,右手劈胸一拳。这一下来得势猛,那流氓站脚不住,踉踉跄跄的直跌出去。又有一个流氓上来,想要扭住秋谷的胸前衣服。秋谷也不躲闪,趁势把他胁下一掌,也便滚在一旁。这一来,把后面第三个流氓吓得不敢动手,眼睁睁的看着他。秋谷甚是好笑,正拔步要走时,不防那抢先动手的流氓却也懂得些儿拳棒,见秋谷手势伶俐,知是惯家,便在地下一溜烟爬起身来,趁着秋谷走过身旁不及提防之际,把身子一伏,俯身下去,就想要挤秋谷的肾囊。果然秋谷轻看他们,毫不防备,见他来挤肾囊,吃了一惊,招架不及,把左足腾开一步,就地飞起右腿,正踢在那流氓肩窠之上。用得力猛,把那流氓踢得直掼开去有四五步远近,觉得好似踢折了肩骨一般,这一痛直钻入心窝里去,那里挣紥得住?由不得高声喊叫起来。   秋谷见他喊叫,倒吃了一惊,恐怕巡捕到来。马路上的规矩,同人相打,两造都要同入捕房,岂不失了体面?急急的四边一看,幸而还好,正是十二下钟巡捕换班的时候,落班的已经去了,接班的尚未到来。暗暗的叫了一声“惭愧”,急忙三脚两步跳上车去。那班流氓已经被他打怕了的,谁敢上前拦阻?眼睁睁的看着秋谷车子飞也似的跑了,转眼之间不见踪影,也是这些流氓的一个小小报应,只好自认晦气,被他白打了一场罢了。   且说章秋谷坐在车上,沿路喝叫车夫快走,一直到陈文仙家,心上甚是高兴。   陈文仙见他这般快活,问他为什么事情。秋谷把方才的事告诉了他一遍,倒把个陈文仙吓得粉面通红,埋怨他道:“耐末总是实梗,呒拨仔格清头。俚笃来浪吊膀子,关耐啥事?要耐去管俚笃格闲帐。结仔冤家还勿算数。倘忙真格拨巡捕拉仔巡捕房里去,阿要坍台?”咕咕噜噜的埋怨一个不住。秋谷始而大笑,笑他的胆子忒小;后来仔细一想,他的说话倒也不差,倘然真被巡捕拉到捕房,等到问明白了,连忙释放出来,已是失了自家的体统,何苦把自家的名气去拚那班不要脸的流氓?如此一想,便觉有些后悔起来。又兼陈文仙坐在秋谷身上,挽着他的手,不住的揉搓,口内埋怨道:“倪勿来格,难下转勿要实梗,闯仔穷祸,呒啥人来替耐,阿晓得?”   秋谷见陈文仙一片天真,深情缱绻,转着实安慰了他一番,又答应他此后不去闹事,文仙方才罢了。一夜无话。   明日秋谷起来,要回栈去检点行李。文仙叮嘱他早去早回,秋谷答应。刚刚起身要走,文仙叫住道:“慢点去看嗫,倪有闲话说呀。”秋谷又回来坐下,问他有什么说话,文仙看着秋谷的面孔,看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。彼此相对了一刻,文仙道:“倪像煞有几几化化格闲话来浪心浪,要搭耐说,不过好像心浪横七竖八格勿好过,勿知说仔陆里一句格好,故歇直头一句也说不出,耐总归豪燥点转来就是哉。”秋谷听了,似觉得也有些儿惆怅,又吩咐了文仙几句,方才走了。   秋谷回到栈内收拾带去的行李,因为天热,只带一个皮包,装着几件替换的衣服,一条番席,一个气枕,都塞在皮包里头;又带一只考篮,放些笔墨书本。又恐人多口杂,把两个当差的高福、顾升都留在栈中,叫他们小心照应。刚刚收拾停妥,贡春树早已到来,把物件发下船去。二人随后登舟,径往苏州去了。   看官且慢,贡春树要求秋谷和他设法同到苏州,到底是什么事情?自《九尾龟》初集之内,就是一个闷葫芦,直到如今尚未打破,这是什么体格呢?看官们且休性急,只把那《九尾龟》第三集第三卷内的一篇《懊恼记》细细的追寻,便有了七八分影子。且待在下做到四集,把这件事情的下落演说出来,好叫看官们心中明白,如今且说些时下编书的俗套,待看官们自家慢慢的揣摹。   闲话休提。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二人到了苏州,把船便开到南壕,紧靠着一家水阁下边停泊。秋谷进城去访方小松。小松见了,故友相逢,十分欢喜,便一起同出阊门,到船上去见了春树。小松和春树都是一般的裙屐少年,见面自然投合。小松便邀秋谷、春树一同上岸,到新开的一家堂子高桂宝家小坐。   原来章秋谷自在苏州回去,不到半年,阊门开了马路,渐渐的热闹起来,那盘门青阳地的生意就登时冷落,所有的戏园堂子一齐搬到阊门外来。那先前的丹桂戏园因为折了本钱关了,现在新开了一家丽华。那盘门外的马路依然是景象荒凉,人烟冷落,只有上海轮船到了埠头,还有些儿市面,真个是盛衰一瞬,沧海桑田。秋谷打听分明,心上不由的顿生感慨;又问花云香、许宝琴的踪迹,方知许宝琴早已嫁人,花云香也回无锡,更觉怅然。   小松见他不乐,便请他就在桂宝家吃酒,好让他提些兴会出来。秋谷看高桂宝时,姿容娇小,态度玲珑,颇觉得动人怜爱,便欣然应允。小松又道:“你既到苏州,可晓得丽华园内新到了一个武小生霍春荣么?”秋谷喜道:“原来霍春荣到了苏州。此人我前在上海看见过他的戏,相貌既好,武功更是讲究,恰算是武行内一个出色的人材,但不知他今天唱什么戏。现在天已不早,我们先去看戏,再来吃酒何如?”小松道:“先去看戏也好,我们略坐一回便去。”桂宝听了,也要同去看戏。小松应了,叫他快些打扮。等得桂宝换了衣裳,重施脂粉,便一同坐了马车,同到戏园门口。下车进去,检一张正桌坐下,案目送上戏单。秋谷看时,恰好是霍春荣的《花蝴蝶》。小松也看了戏单,向秋谷道:“你可晓得这霍春荣的来历么?   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!“有分教:   多情蝴蝶,春留枕上之香;懊恼鸳鸯,惊起花间之梦。   还有下文贝小姐包厢、霍春荣被捉、章秋谷夜盗红绡、王云生再拖骗局等许多节目,都在四集书中,请看续回,便知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四十九回 方小松演说风流案 贝夫人看戏丽华园   且说前回书中章秋谷同着贡春树、方小松,并带了高桂宝,同到丽华戏馆,要看霍春荣的戏。章秋谷坐定之后,检看戏单,见今天霍春荣排的恰好是《花蝴蝶》。   方小松向章秋谷说道:“你可晓得霍春荣的历史么?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!”章秋谷和贡春树听了不觉大为诧异,章秋谷便问小松道:“怎么说霍春荣是中堂的门婿?   这句话儿我却有些不信,那里有这样的事儿?他既是中堂的门婿,为什么不去做官?   只要拿了他丈人的一封八行,那一省不好去当差署缺,还肯在苏州唱戏,做这种卑贱的勾当么?“方小松听了哈哈的笑道:”你这个人怎么这般老实,难道真个中堂的门婿肯来唱戏么?“秋谷也笑道:”既然如此,为什么你又要这样说呢?“   刘、松道:“这件事儿,说也话长,真是江苏省内唯一无二的新闻。待我慢慢儿的和你细说。”一面说着,就回过眼光两旁一看,把手指着一间包厢内道:“你看这里头坐的却是的的真真中堂的小姐、翰苑的夫人,这个新闻就出在他们府上,你在上海难道没有一点风声?”秋谷听了,不及回答小松,连忙转过眼光,跟着方小松手指的包厢里面仔细看去,只见包厢内坐着一位服御辉煌的中年妇人,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妇。那中年妇人约莫有四十余岁,面上却还不甚看得出来,看着只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。徐娘年纪,未褪娇红;中妇风情,犹传眉妩。那两只秋波水汪汪的十分活泼,就像那秋月无尘,春星照彩,明显着一付娇娆的态度出来。这样的妇人,若在少年时可想而知一定是个尤物。再看那旁坐的少妇时,更是冰雪为肌,琼瑶作骨,芙蓉如面,杨柳为腰。太真红玉之香,洛浦凌波之影,低鬟顾影,媚态横生。真是宝月祥云,明珠仙露,把个章秋谷竟看得呆了多时。又见他珠翠满头,纱罗被体,那头上的簪饰映着保险灯的光彩,珠光宝气,晔晔照人,背后更有许多俊俏青衣成群围列。那包厢之外,立着几个家人垂手侍立,肃然无声。   章秋谷看罢:方才向方小松道:“看他们这个样儿,一定是个贵家内眷。不过那神情意态,觉得甚是飞扬,眉目之间隐隐有些荡意。你怎么说他们府内出的什么新闻,快些把这件新闻的原委细细讲来,好待我们静听。”春树也异口同声的叫小松快讲。方小松微笑一笑,方才附耳低声,把这件故事细细的讲说出来。   看官,在下做到此间,只好把章秋谷一边按下,且把这件新闻一一的演说出来,好叫看官们不至茫无头绪。   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你道那厢房内的妇女究竟是何等人家的内眷?说将起来,来历却也不小。原来这中年妇人的母家姓余,他父亲名叫余颂南,翰苑出身,历任京秩,后来熬炼得资格深了,辈数老了,就荐升了刑部尚书,并在军机处赞画枢务,居然就是一位中堂。这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,十分溺爱。嫁与苏州贝太史为室,丰姿虽是娇娆,情性却甚为悍戾。偏偏这位贝太史又是个惧内庸夫,到了外边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,一到进了自己的房门,看见了床头的这尊菩萨,便由不得神魂飞越,毛骨悚然。久而久之,这位贝太史便不知不觉的做了重生的陈季堂,再世的裴御史。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,也放了一任主考,不知怎的,外间物议沸腾,声名甚是狼籍,都说他出卖举人。至于这件事儿的有无,在下做书的当时并不在场,隔着一个省分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,在下没有亲知灼见,却也不敢一定下什么断语。   只说贝太史的口碑传入都中,就被一个御史参了一本。那班京城里头的都老爷照例是这个样儿。若遇着那势焰薰天、威权炙手的人,凭着他怎样的卖官纳贿、枉法徇私,这班都老爷在一旁看着听着,都是袖手旁观,罚咒也不敢去动他一动。若有一个御史参动了头,还要窥测天颜的喜怒,要是皇上看了御史的参本果然震怒起来,免不得要传旨查办,这班都老爷得着了这个消息,一个个都发起狠来,你参一本,我参一本,大家都去射那死老虎。称想这个人既经参奏,已属是个待罪人员,何苦趁别人的热闹再去参他?这位贝太史就吃了这个苦头,给这班都老爷横参一本,竖参一本。那本上说的话儿,什么“似此败坏科场,贿通关节,若不从严查办,何以正士气而肃官方”。皇上看了这许多参本,从来说众口成城,自然也要震怒起来,便将原折发交浙江巡抚认真查办。   幸亏这位余中堂晓得这件事儿,心上虽然恨着女婿不该做出这样事儿,削他的颜面,却又看着女儿面上,不得不替他嘱托弥缝。这科场贿通关节的事儿,闹了出来不是顽的,就是从轻办理,也要问一个边远充军。余中堂无可奈何,只得替他上上嘱托,安顿了那几个原参的御史,又自己亲笔切切实实的写了一封信,托那浙江抚台替他辩护,方才把这一桩天字第一号的风波平了下来。浙江巡抚果然上了一个折子,替贝太史竭力辩护,无非是查无实据、合无仰恳天恩、免其议处的这些话头。   这个折子到了军机,又有余中堂在里头照应,方得从轻发落,把贝太史议了一个回籍闲住的处分。   贝太史回得苏州,刚刚进门,就被这位夫人指着脸儿痛骂了一顿,说:“你这样不要脸的东西,怎么竟敢这般大胆,连举人也卖起来?若不亏我父亲在京城里头同你竭力想法,这个时候只怕你这个狗头早已滚下来了。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人儿受了王法,让我做了寡妇,到也干净些儿,省得你活在世上现眼!”把这位贝太史骂得满面羞惭,满心惶恐,低着头屏息而立,连哼都不敢哼一声。贝夫人骂了多时,见他不敢开口,也就消了几分怒气,到了晚间,贝太史少不得也要奴颜婢膝,陪着无数小心,方才哄得夫人欢喜。   自此之后,贝太史时常想起丈人的救命之恩,见了夫人越发怕得神出鬼入。更兼贝太史本来是个寒士出身,他封翁虽曾做过几年道台,家中却没有什么积蓄。你想一个当穷翰林的人,那里挣得起家产?刚刚巴得放了一任试差,又被那班不近人情的御史参了回来,依旧是两袖清风、一肩行李,渐渐的就有些支持不住起来。幸亏这位余中堂的小姐嫁过门来奁资丰富,足足的二三十万;他又善于居积,数年之内又赚了无数的利钱出来。他见贝太史手中竭蹶,金尽囊空,不免又要将他谩骂一场;骂过之后,索性不要他管了,自己拿出钱来供给贝太史的用度。贝太史乐得坐享其成,随意挥霍。但是贝太史现在的身家性命都是从老婆身上得来,家庭之内不得不曲意承颜,格外又加了二十四分恭顺。贝夫人的性气一天狠是一天,贝太史的惧内却一日甚于一日??怕老婆怕到极处。这贝夫人自然就趾高气扬、飞扬跋扈起来。   贝夫人将近中年,止生了一个女儿,却生得似玉如花,千娇百媚。贝夫人溺爱这个女儿,一言难尽,总而言之,也和余中堂的溺爱贝夫人差不多。   贝小姐到十九岁上,就嫁了一个常熟人姓彭的,也是一位太史公,家道十分寒素,相貌又甚不扬,更兼生性不羁,疏狂放荡,骄态逼人。贝夫人听了贝太史的话儿,又被媒人撺掇,便把一个心爱的女儿轻轻易易的许了这位彭太史,说定招赘进门,择了吉期,就把彭太史赘了进来。   贝夫人只道彭太史少年翰苑,定是个风流佳婿,蕴藉才郎。不料新郎官进得门来,贝夫人见他面目不扬,身材短小。说也奇怪,贝小姐倒还没有什么,把一个做丈母的贝夫人气得个发昏,默默无言。当夜就使出他那一种野蛮手段,硬硬的把贝小姐叫了进来,和自己同床睡觉,不许他出去和彭太史成婚。一连三天都是如此,把彭太史气得目瞪口呆。待要和他讲个明白,却又是已觉得有些碍口,说不出来,只得放在心中隐忍不发。那贝小姐年幼娇痴,毕竟和彭太史有些夫妻的情愫,也只好偷寒送暖,暗地关情。见贝夫人这样作为,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一个意见,又不好意思去问他。久而久之,这贝小姐受了专制的压力,不知不觉把从前心上的夫妇爱情都消入东洋大海去了。   看官且住,从来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做父母的见那女儿出阁,自然要指望他“琴瑟和鸣,夫妻好合”才是道理,怎么这位贝夫人用着野蛮手段禁制了自己的女儿,不许他夫妇合婚成礼,天地之内那有这样诧怪的事情?若果然竟有这样人儿,那也可算得宇宙之大,无所不有的了。你们试想,贝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心思?原来他仗着自己是中堂之女、翰苑之妻,更兼门第清华,家财百万,女儿的面貌又生得珠圆玉润,柳媚花娇,算计自家这样的女儿,那般的声势,一定要配一个风流熨贴的如意郎君,方不辜负他女儿的才貌。见了彭太史这般模样,气到极处,便想出一个极糊涂的主见来,忘了那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”的两句俗语,倚着那一往无前的气势,竟想替贝小姐于正门之外另辟一个便门,好任他拣选入才,评量面目,差不多有那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的样子。你想这贝夫人的意见,糊涂到怎么一个田地!而且贝夫人虽然将近中年,却是意气飞扬,神情荡越,绝不像贵家命妇的规模。   贝太史虽然晓得,心中也有些不以为然,却那里敢来问他一问?随着这贝夫人带领了小姐各处烧香随喜,看戏游园,渐渐的风声不雅起来。贝太史也只好眼开眼闭,装作痴聋。贝小姐更是个少年女子,有什么定见?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跟着贝夫人这样的一个尤物,今天看戏,明日烧香,到处卖弄风骚,招蜂引蝶。贝小姐看了这种样子,慢慢也便乐此不疲。那苏州城内,贝家太太的名声,却是通国皆知的了。   有一天,贝夫人带了贝小姐到城外丽华戏馆包了一个包厢,一同看戏。恰恰的霍春荣新自上海到苏,演得不多几日。那一天霍春荣排的戏正是《白水滩》。霍春荣的面貌本来不错,加以浑身结束伶俏非常,衣服鲜明,声情激越。那几步抬步的身段,更觉得气概高华,丰仪出众。刚刚出得场门,只听得一片喝彩之声轰然震耳。   到得打翻青面虎的一场,霍春荣本来武功纯熟,一路棍法,使得旋转如风,虽然傀儡登场,却也有些惊心动目。贝夫人仔细看那霍春荣时,只见他蜂腰猿臂,英武过人,而眼媚横波,眉含黛色,眉目之间却又有些媚态。贝夫人看得出神,贝小姐也眼波澄澄,只注在霍春荣一人身上。那霍春荣是个著名吊膀子的都头,一见了标致些儿的女人,便要百计千方钻头觅缝的谋他到手,何况今夜是送上门的买卖?又见贝夫人等衣装炫耀,仆从如云,料想是个大家内眷,吊上了他们的膀子一定有些好处,不比寻常,便也越发的在台上卖弄精神,把眼光注定在贝夫人包厢之内,一连飞了他们几个眼风,把贝夫人母女二人看得心旌摇摇,六神无主。   贝夫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,叫了包厢的案目上来,指名要点霍春荣的戏,点了一出《义旗令》。霍春荣见他们点戏,晓得已经入彀,甚是欢喜,便进去换了衣服,重扮了黄天霸出来。这一出戏唱得更是认真。贝夫人叫家人放了一封赏洋,只听得“锵啷啷”一声,那雪白的洋钱就如雨点一般在台上四周乱滚。霍春荣见了十分得意,做到吃紧之际,贝夫人放出那绝娇必脆的喉咙高叫一声:“好呀!”这一声喝彩,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,一个个回头张望。有分教:   狼腰猿臂,惊回蝴蝶之魂;燕颔虎头,飞入鸳鸯之队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回 巧姻缘良夜渡银河 杀风景三更飞黑索   且说贝夫人看到得意之时,不觉一声喝彩,早惊动了合园看戏的人。大家回过头看时,早看见贝夫人母女二人坐在包厢看戏,看得眉飞色舞,壹志凝神,如承丈人之蜩,如射大夫之雉。看的人也有认得的,也有不认得的,见了这个样儿,免不得一个个暗中好笑,却也不去管他。   这贝夫人坐在包厢,只顾和台上的霍春荣眉来眼去,及至《义旗令》做完之后,霍春荣换了一身簇新的纱罗衣服,故意走到包厢,向着贝夫人请安谢赏。贝夫人眉花眼笑,慌忙叫他不要多礼,便搭讪着和霍春荣问答起来,那一对眼光就如电光石火一般,忽来忽往,飘疾如风。贝小姐坐在贝夫人背后,羞怯怯的低下头去,再也抬不起来,红晕腮痕,绿凝眉妩,却时时在暗中飞过眼风,偷看霍春荣的面貌,一汪秋水,漠漠含情。一班仆婢侍立在旁,虽然也都看见,只是素来畏惧这位夫人,连贝太史尚且怕他,不敢去管他的帐,何况这班小人?可想而知是怕他的了。当下贝夫人和霍春荣缠绵情话,直到散了戏场,方才回去。   自这一天之后,贝夫人每夜带着小姐出来看戏,又时常把霍春荣叫到公馆中去。   每每晚上十二点钟进去,直至明天午后方才出来,也不晓得他们在内干的什么事儿,这却在下没有看见,不敢乱说。但是霍春荣有时拿出绝精致的扇袋荷包给旁人观看,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制造送给他的。这样去看起来,只怕霍春荣在贝府中一箭双雕,恩情美满,也未可知。只苦了两位太史公,担了惧内的名头,还要受这般的糟蹋,在下虽然是个旁人,却也免不得有些气愤。   这一件事儿,苏州省内把他当作新闻,茶坊酒肆,三三两两,谈的都是贝府的新闻。方小松久在苏州,那有不知之理?恰值章秋谷同贡春树到了苏州,要到丽华去看霍春荣的戏,方小松同着秋谷、春树走进戏园,一眼先看见了贝夫人母女二人早已端端正正的坐在包厢里面,不觉暗中好笑,方向秋谷说出一句顽话儿来,说:“你不要轻看了霍春荣,他还是中堂的门婿呢!”章秋谷听了十分疑怪,似信不信的追问他,究竟这里头怎么一回事儿,方小松方才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故事一一的演说出来。   秋谷听了甚是气愤,道:“不信天下竟有这般奇事,这贝太史难道是没有血气的么?怎么任着老婆这样的出来胡闹!”小松大笑道:“岂敢。他果然有了血气,也不至于怕老婆怕到这种样儿。我们多是旁人,何必去管他们的闲事?落得看看他们的情形。”正在说话,台上早换了筱荣祥的《文昭关》上来。这筱荣祥台容甚好,嗓音也还不差,唱过了《文昭关》,就是霍春荣的《花蝴蝶》了。   霍春荣出得台来,秋谷定睛凝视,只见他穿一件织金云缎玄色夹衣,内衬绣花短袄,绣花叉裤,浑身钉着水钻,行动时光华照目,映着那台上保险灯的影儿,分外精莹。品貌果然甚好,丰姿不减当年,更兼口白清亮,身段圆融,煞是可爱。只见包厢内的贝夫人母女,两双眼睛钉在霍春荣身上,目不转睛只顾呆呆的观看。到了交手的一场,霍春荣的一把单刀旋转如飞,满身围绕,但觉得刀光闪烁,灯影迷离,浑身上下,但见一线寒光,丝毫不漏。连秋谷在台下看着,也不觉高声喝起彩来。再做到《水战鸳鸯桥》的一场,霍春荣扑那两交斤斗,更是十分快捷。台下看戏诸人,叫好之声哄然不绝。   秋谷暗想:霍春荣的面貌着实不差,又有这一身本领,也算得梨园角色之内一个出色的人材,怪不得这班妇女见了他就要把持不定。正在心中转念,霍春荣早已走进戏房,换了衣服走下台来,竟到贝夫人坐的包厢里面,坐在贝夫人背后,贝夫人和他说说笑笑,甚是亲热。章秋谷看了,气愤非常,向方小松道:“怎么如今世上竟有这样无耻的妇人!”小松笑道:“你真是少见多怪,可晓得如今风气不比从前,还有什么讲究么?”秋谷听了不觉一声太息,默默无言。又坐了一会,因看不惯贝夫人和霍春荣那种肉麻样子,便拉了方小松和贡春树先自走了出来,高桂宝也同出戏园,方小松同着秋谷、春树仍到桂宝院中。   方小松摆酒接风,荐了两个倌人给秋谷、春树二人,一个叫金媛媛,一个叫朱素卿。秋谷便叫了金媛媛,春树便叫了朱素卿。不多时,两人一齐到了。秋谷看金媛媛时,身材袅娜,骨格轻盈,虽然赶不上陈文仙,也还罢了。再看朱素卿,面貌也和金媛媛仿佛,都是中上之材。秋谷虽叫了金媛媛的局,却并不在意,倒是金媛媛和朱素卿见他们举止豪华,风仪秀美,格外的巴结起来,秋谷也只得略略应酬。   这一席直到了三点多钟方才散席。秋谷同春树一起回到船上歇息,方小松不必说起,自然就是住在高桂宝家的了。   按下秋谷一边,只说丽华戏园。那一天章秋谷等走后,闹了一场风波,你道是什么事情?原来贝夫人在丽华看戏,恰好包厢对面另有一个看戏客人,这人姓郭,是个广东的候补道,苏州人氏,和贝太史狠有交情,为人任侠,喜抱不平,气概高华,性情慷爽。只是有一桩坏处,性如烈火,急躁非常,向和贝太史诗酒往来,互相爱敬。这贝太史原是一个诗酒名家,风流才子,若单看他的表面,那里晓得他是个惧内的都头、怕老婆的领袖!这位郭观察虽是和他要好,却一向不晓得他的家事,只道贝夫人是个名门闺秀,自然是贝太史的内助,三从俱备、四德兼全的了。   有一天,郭观察在亲戚家中听见了贝夫人这些笑话,郭观察那里肯信!反说那亲戚不该污蔑闺门。那亲戚向他力辨道:“这件事儿并不是我一人知道,苏州城内到处皆知,你只顾去细加察访就是了。我和贝府上又没有什么仇恨,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说话呢!”郭道台听了,觉得他亲戚的话甚是有理,然而终是半疑半信的,不肯当真。隔了几天,郭道台自家出去细细的打听了一回,果然众口相同,大家都把贝夫人姘戏子的事儿当作新闻传说。   郭道台打听得实,直气得他气涌心头,双眉倒竖,一时忍耐不住,一口气直走到贝太史家来,要见了贝太史和他当面说明,叫他以后当心防范。那知事有凑巧,贝太史刚刚不知为了什么事情,两天之前往上海去了。郭道台见不着贝太史,恨得他擦掌摩拳,气无可出。暗想:“贝太史这样一个人,也算有些名气,怎么娶着这般妇女?怎不叫人和他代抱不平?”气了一会,忽又转一个念头,想道:“天下的事情,眼见是实,耳闻是虚。虽然众口一辞,我却究竟没有看见,难保不是他人捏造的话儿。我何不到丽华去看几天戏,一则解了自家的疑惑,二则看看他们情形,岂不是好?”主意已定,便到丽华戏馆一连看了几天,把贝夫人和霍春荣的情事一齐看在心上,十分愤恨,无计可施。   这郭道台和江苏臬台朱竹君交情极好,并且是结拜弟兄。这一天见了朱臬台,偶然提起这件事情,还气得咬牙切齿的,问朱臬台可有什么法儿?朱臬台也诧异道:“天下竟有这般恶棍,难道贝太史竟是丝毫不觉,也不约束约束的么?”郭道台又把贝太史家事,怎样的惧内,如何的情形,把近来听见的话儿和盘托出。朱臬台想了一回道:“这件事儿,要办他也甚容易,只要办他个外来流棍,把贝府的这些事情隐过不提,料想贝夫人也没有什么法子庇护着他,你道这个办法如何?”郭道台听了大喜,道:“这样办法果然甚好。像这样的淫棍,把他留在苏州,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,办掉了他,也是你的一件德政。”说着,立起来打了一躬,朱臬台笑道:“究竟你和他有什么冤仇,要你这般着急?”当下又谈了一回,定了主意,郭道台就走了。   朱臬台次日上院,把这件事细细的禀了抚台,抚台勃然大怒,便叫他下去立刻饬县提人,从严究办。朱臬台答应下来,恐怕饬县提人漏了信息,被他逃走;或者霍春荣得了这个消息,竟去躲在贝府里头,又不好去派人搜捉,岂不便宜了这个棍徒?当下不露风声,密密的下了一个密札给那马路工程局的委员李兰生,札内还附了一个访牌,话头说得十分利害,叫他立刻会同捕房连夜拿人。   原来苏州马路止有一个捕房,没有会审公廨。凡有马路讼案以及华洋交涉这些事情,都是工程局委员兼管,所以工程局在马路极是有权。李兰生接到这角公文,不敢怠慢,连忙叫上四个能干差役吩咐一番,又去知照捕房,派了两个巡捕协同拿捉。这班差捕到得戏园,霍春荣正在台上唱戏,不便去拿;及至唱完了戏下台,又在贝夫人包厢里面谈谈说说,甚是开心。此时丽华园主已经知道,再三央恳廨差巡捕不要在园内拿人,待他出了戏园再行拿捉。差人等初时不肯,又送了他们一笔差钱,方才答应守在戏园门口,等他出去顺手擒拿,不怕他飞上天去。   那贝夫人等到戏场将散,便上轿进城,霍春荣慢吞吞跟在轿子后头,想要跟进城内。不提防刚刚一脚跨出园门,早有一个差人走上前来,就是劈胸一把。霍春荣梦里也不晓得朱臬台叫人捉他,只认做或者是他的仇家,要想同他拚命;那时止不住心头火发,用了一个解手法儿,左手把廨差的手托开,霍地将身子闪过,右手向廨差的额下随手一叉。这个廨差不曾防备他要动手,招架不及,早被他叉得仰面一交,直跌得有四五步远近。两旁的人一齐吃惊。还有三个差人、两个巡捕见了这般光景,一个个心中大怒,便一拥上前,高声喊道:“我们是臬台朱大人派来拿你。   你这个东西,好生大胆,竟敢动手殴差!你还不好好的跟了我们前去,直要自讨苦吃么?“霍春荣听得臬台拿他,这一惊却也非同小可,那里还敢动手?又见巡捕把号叫放在手中,预备着要吹的样子,越发不敢怎样。凭着他们四五人把他横拖倒曳,扭辫子的扭辫子,揪胸脯的揪胸脯。差人又在身边取出铁链来,哗啷一声将他锁上。   正拖着要走,前面贝夫人坐在轿中听得后边喧嚷,不晓得什么事情,叫一个家人回来打听。那家人见霍春荣被他们一班差人、巡捕锁了起来,连忙走到贝夫人轿前说知备细。贝夫人大惊失色,急急的又叫两个家人回去问那差人:霍春荣犯的是什么案情;可好暂时交保,到了过堂的时候不妨竟到贝府提人。又大大的许他们重酬差费。在贝夫人的意思,想着如今世上只重银钱,凭你再是天大的官司,只要用银钱承抵,料想没有办不到的事情,万想不到霍春荣的案情就是为他自己。那些差人听得贝府许他银子,心上虽然欢喜──从来公门中人,见了银钱就似苍蝇见血一般,那肯轻轻的放过?无奈霍春荣的案情甚重,怎敢受他们的贿赂?正是:   三更怪雨,摧残并蒂之花;一夜罡风,惊散同心之鸟。   欲知后事,请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一回 美优伶驳翻堂上官 懦太史不问河东吼   却说廨差和巡捕在戏园门口锁了霍春荣,正要走时,见贝府的家人急急的赶来询问,并重重的许了谢仪。若是换了别人,只要案情犯得轻些,这班差人便好得钱买放,怎奈这霍春荣是臬台的公事提人,更兼犯的案情甚重。若要买放了他,就是工程局委员也耽不起这个处分,何况这班差人,那敢怠慢?一个差人便冷笑一声道:“我们是奉上差遣,概不由己。这霍春荣是臬台朱大人立等提案的人,我们耽不起这个干系。你想,朱大人的性情何等利害!我们若把他放走,我们自己还要性命么?倒是请你们太太回去,叫贝大人写封信到朱大人那里和他说个情儿,料想朱大人没有不答应的。此刻向我们话说,却是没用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把霍春荣前推后拥径自去了。   贝夫人在轿子里头看得分明,听得真切,见霍春荣铁索钉铛的被一班差人拉着,脚不点地的走了过去。贝夫人看了这般光景,止不住一阵心酸,早流下泪来。想来霍春荣的案情犯得重了,所以臬台立刻提人。自家想来想,想不出一个搭救的法儿,只得要依着差人的说话,叫贝太史写信去保他出来。偏偏的贝太史又到上海去了,不在苏州,一时不得回来。只得自行回去,在轿中跺脚恨道:“平日间用他不着的时候,他偏要挨在家中,这个当儿要用着他起来,却又走到上海去了。”   贝夫人回到家中,母女二人十分懊恼。贝小姐红着眼圈,含了一汪珠泪,默然不语。贝夫人也背过脸儿暗中流泪,口内却还在那里安慰着贝小姐道:“你不要心慌,待我慢慢儿的想法。好在你父亲也就要回来。等他回来之后,叫他写信,或者亲去见那朱臬台。难道咱们这等一分人家,要保一个人都保不下来么?”贝小姐听了,略略心上安了些儿,却终是满心不快,便也睡了。   一夜之中,一个半老徐娘,一个卢家少妇,不知流掉了许多眼泪。锦帏虚掩,宝枕横陈;蜡泪未消,春痕犹腻。红愁绿怨,凄凉斗帐之春;冰簟银床,辜负华清之梦。好容易盼到次日,贝夫人一早起来,便叫一个家人到电报局去,打个急电到上海去,要叫贝太史立刻回来;又叫两个家人去到臬台衙门打听霍春荣的消息。那知这件事儿异常机密,再也打听不出来。   这一天工夫,贝夫人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茶饭无心,坐立不定。又过一天,贝太史在上海接着了家中一个急电,叫他立时回去,不晓得家中出了什么事情,倒大大的吃了一惊,果然立刻趁了轮船回到苏州。贝夫人见丈夫回来了,略觉放心。   这个时候,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,免不得也要放些笑面出来,便叫他写信给朱臬台,保那霍春荣出来。贝太史听了,呆了一呆,不敢开口。   原来贝夫人和霍春荣的事实,贝太史也有点风声,虽然心中愤恨,却也无可如何,又不敢把霍春荣怎样。现在听得朱臬台访拿他,正在心中快活,不提防他这位夫人竟堂堂皇皇的叫他写信,要把霍春荣取保出来,不觉呆了半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  贝夫人见他并不开口,已经有些怒意,便问道:“怎样样,为什么一句口都不开?难道我烦你这点事儿,你都不答应么?”贝太史见他夫人发怒,粉面生红,蛾眉微竖,又吓得手足慌忙,满心里想要教训他几句,无奈见了他的影子,听了他的声音,更觉得筋酥骨软。此刻见夫人发起火来,那里还敢驳回,挣了半晌方才挣出一句话来道:“我不晓得他犯的是什么案情,怎么就好写信?况且朱竹君也不是遇事生风的人,这件事儿一定内中有个道理。若是冒冒失失的写封信去就要保人,他答应了还好;若不答应,可不是落了一个下风?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。”贝夫人怒道:“我不管他犯的是什么案情,横竖是冤枉的就是了。你不肯写信,难道就罢了不成?”说着把一对秋波狠狠的瞪着贝太史,差不多又要发作。若是贝太史是个有些性气的人,把正言责备夫人几句,就是贝夫人再要凶悍些儿,也不能把贝太史当真怎样。无奈贝太史向来惧内,真是闻风胆落,望影惊心。现在见他夫人倒竖双眉,又将发作,就吓得诺诺连声的道:“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肯写信,不过问问他的案情,好像被他们看了,说你连他犯的什么案情也没有弄得清楚,还要来保什么人?所以我和你商量一回儿,并不是不肯听你的话,你休要这般动气。”   贝夫人听了贝太史一番说话,方才收了怒容,却又冷笑一声道:“他犯的什么案情,我知道么?你一个做男子的,这点事儿打听不出,反来问起我来,可不是个笑话?”   贝太史又碰这个钉子,也只好低头忍受,便向贝夫人道:“你既然一定要去保他,我就去写信就是了。”贝夫人听他肯写,立刻换了一面的笑容,向贝太史笑道:“我不过叫你写一封信儿,你就装腔做势的不肯答应,一定要呕上我的气来才肯去写,我真不懂你是个什么性情。”说着,又笑了。又问道:“你清早进城,可曾吃过点心?”贝太史道:“我接了你的电报,不知家中有什么事情,急得我一夜没有合眼。轮船一到码头。我就忙着上岸赶紧回来,这早晚何曾吃过什么点心?”贝夫人听了,慌忙替他张罗点心。一会儿来了,贝夫人即向他笑道:“你今天没有吃过点心,想是有些饿了,快些吃罢!吃饱了好去写信。”贝太史这一刻儿的快活,真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受过他夫人这般优待,只把他乐得抓耳挠腮,不知怎样才好,把方才那一肚皮的怨气早消化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吃了点心,急匆匆的往外便走。贝夫人叫住他问道:“可是去写信么?”贝太史连连答应,果然走到书房内,顺着他夫人的意思,实实结结的写了一封信,拿进来给贝夫人看了。贝夫人甚是欢喜,叫他快些送去。贝太史又在信中加盖了一方名字图章,叫了一个能干家人,当面吩咐了几句说话,叫他把这一封信送到臬台衙门,面见朱臬台,要讨一个回信。家人答应去了。   不料家人去了一会,空手回来,也没有回信。贝太史甚是诧异,急问:“怎么没有回信,可是没有见着朱大人吗?”家人道:“见是见着的。朱大人正在签押房着公事,家人把老爷的的信呈上,并说要求大人赏封回信,好待家人回去销差。不想朱大人拆开了信看了一回,冷笑一声,问道:”这霍春荣这案情,难道你家大人竟不晓得么?“家人回道:”小的主人初从上海回来,实在不知备细,总求大人开恩准他取保,小的主人就感激不尽了。‘朱大人听了不但不肯答应,反又冷笑两声,对家人说:“你回去上复你们贵上,这霍春荣是抚台的访牌,不干我事,况且犯的案情十分暖昧,你们贵上就不管这件事情也罢。’家人无法,只得回来,听老爷的示下。”   贝太史听了,尚在沉吟,贝夫人早急得手足如冰,花容失色,急向贝太史道:“他既是这般说法,你最好径去拜会他一趟,打听打听究竟是怎样一个道理,或者再写封信给那抚台,料想讨了情儿也还使得。不然像咱们这样人家,一个戏子都保不下来,以后还要想办得了事么?”贝太史听了贝夫人一派一厢情愿的话头,虽是心中狠不愿意,又不敢推辞,只得说道:“这个抚台我和他没有来往,写信去也是枉然,还是朱臬台和我的交情还好,或者到他那里问了个明白,和他商议一个法儿。   只是朱臬台答应了,叫他取保,料想抚台也没有什么不肯。你道何如?“贝夫人听见丈夫肯去,又欢喜起来,立刻替他取出衣冠,亲手和他穿带。这又是向来没有的事情,破题儿第一次。贝太史受了这般恩宠,不觉的有些感激涕零起来,自然尽心竭力的和他办事。   不料轿子到了臬台衙门,投进贴子,隔了半天也不叫请。贝太史呆呆的坐在轿内,等得好不心焦;又等了好一会,方见一个家人拿着名贴慢吞吞的走了出来,走到轿子面前说声“挡驾”,请一个安。贝太史十分疑惑,连忙把来的家人叫住,细细问他为什么今天不见。那家人把眼看着贝太史的面上,嘻的笑了一声,方才答道:“大人有公事,不能见客。”说了这一句,竟自走了进去。   贝太史看了这般光景,只得回来向贝夫人说了。贝夫人也无计可施,只同着小姐无情无绪的暗中流泪。贝太史看在眼中也不敢问。   贝夫人想了一天,忽然想了一个主意出来,心中大喜。你道他想的是什么主意?   他忽然想起父亲现在军机声名赫奕,只要打个电报给他父亲,请他父亲在京里一个电报打给江苏巡抚,和霍春荣说个情儿。料想外省督抚一个个都要巴结军机处的人员;就是一个军机章京,他也不肯得罪,何况他父亲做了相国十年,那有办不到的事情?想定了主意,便逼着贝太史和他拟了一个极长的电稿,约有二百多字,说了无数的谎话,也不晓得怎样措辞,做书的人当初没有看见他的底稿,也只好付之阙如的了。   当下拟好了电报,叫家人到电报局内打了一个三等商电,这一个电报却就花了一百四五十块钱,立时立刻发了出去。   贝夫人自从发了这个电报,指望余中堂听了他的说话,打个电报给苏州抚台,眼见得霍春荣不日便可放出狴犴,重圆绮梦,眼睁睁的只望霍春荣出来。那知过了两天,余中堂外来了一回电,电报局翻好号码送了过来。贝夫人见了余中堂回电,心中大喜,只道霍春荣的事情有些指望,谁知拆开来一看,那电码端端正正的不多几个字儿,除了住处、姓名之外,只有八个大字,是“事涉优伶,毋庸过问”。贝夫人看了,气得他把一张电报撕得粉碎,掼在地上,又把他父亲咒骂了一场。自此之后,贝夫人无可奈何,只得死心塌地的,暗暗的叫人去看了霍春荣几次,花了好些使费,因此霍春荣虽然拘禁县监,倒也并不吃苦。   贝夫人一边的事按下不提,只说霍春荣被差人拿去,在巡捕房关了一夜,工程局委员问了一堂,霍春荣自己也昏天黑地的说不出为了什么事情。工程局委员道:“你的事情本来是上宪提人,我也不来问你,只把你解到臬台那里,看你的远气罢了。”说着就叫廨差押下去,备了文书,将他申解到臬台衙门。臬台朱竹君看了文书,也不提讯,把霍春荣发到元和县来,叫他问供。   元和县大老爷接到了臬台的公事不敢怠慢,立刻升堂,把霍春荣带上堂来。那霍春荣到了县堂,跪在地下,不等县大老爷开口,先是高声问道:“小的究竟犯了什么罪犯,要朱大人这样的费心搜捉?”县大老爷见他这般强项,不由也动起火来,把惊堂一拍道:“你这个该死的棍徒,你引诱贝大人的妻女,夜入人家,还说没有罪么?本县看你还是好好的招成,免受刑罚。”霍春荣见县大老爷这般问法,胆又放大了几分,定一定神,又高声答道:“戏子唱戏为生,向来安分,不敢做这样的事情,求大老爷明鉴。”县大老爷又拍着惊堂道:“现在有真赃实据,你还要希图抵赖么?”霍春荣心中暗想:“事到如今,左右难逃公道,落得索性把他挺撞一番。”   便又高声道:“大老爷既说现有真赃实据,请问大老爷是个什么赃据呢?”县大老爷又喝道:“你时常自己拿着什么扇袋、荷包给人观看,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制造送给你的,难道还不算真赃实据不成?”   霍春荣听到此处,竟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满堂差役相顾失色。县大老爷又羞又怒,高声喝道:“你笑的什么!”难道本县问错了么?“霍春荣笑了一会方才回道:”就是这荷包、扇袋,就算做引诱的凭据么?不瞒你大老爷说,戏子在京城里头唱戏,那些王爷、中堂的太太、小姐们说戏子唱得好戏,时常叫到府中说说闲话,不算什么希奇。再说起荷包、扇袋来,戏子在京城里,常有太太们赏些活计,更算不了什么事情。大老爷说戏子引诱贝大人家的妻女,戏子唱戏为生,那有这般大胆?   不过贝大人的太太常到戏园看戏,贝大人又是个头等乡绅,点了戏子的戏,戏子不能不唱。贝太太放了赏钱,戏子不能不上去谢赏。谢赏的时候,贝太太叫住戏子,问几句话儿,戏子不敢不应。贝太太一团好意,和戏子说句话儿,难道戏子就好跑掉了么?至于大老爷说戏子夜入人家,戏子一个唱戏的人那敢向人家混走?都是贝太太几次叫人来叫戏子进城,戏子方敢进去。况且贝大人家是何等的规矩,那样的门墙,就凭着戏子这样一个人儿,里边没有招呼,就走进得去么?这样的事情,大老爷要说是戏子的罪名,戏子就死也不服。大老爷若是不信,只顾叫人到贝府上去打听,若有一定虚言,听凭大老爷怎生惩罚。“正是:   一夕公庭之供,口利如风;三千堂上之刑,鞭飞碧血。   欲知后事,且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二回 霍春荣利口受官刑 宋子英丧心施骗局   且说霍春荣在元和县堂上侃侃凿凿的说出一番口供,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贝夫人身上,自家却卸得干干净净的,好像与他无涉一般。这位元和县大老爷听了他一番口供,竟被他顶得目瞪口呆,那里敢再问下去?怕他再要说出别家闺阃的事来,得罪了苏州城内的乡绅不是顽的。当下坐在公堂上面,一句话都问不出来,停了一回方才说道:“你方才说的话儿都是胡闹,难道贝大人的太太和你有什么交涉不成?”   霍春荣听了又冷笑道:“大老爷不是方才问着戏子,说是戏子引诱了贝大人的妻女,戏子才敢从实供招;此刻怎么又说这般说话,可是大老爷忘记了么?”这几句话,说得两旁差役都好笑起来,虽然不敢喧嚷,却已一个个掩口葫芦。县大老爷听了大怒道:“你这大胆的棍徒,这般可恶!连本县都顶撞起来。”吩咐左右掌嘴。差人答应一声,喊了一声堂威,正要上前,霍春荣两手一拦道:“且慢,戏子若是说错了什么活儿,或是真犯了什么罪名,才好领大老爷的刑法,戏子到底在大老爷案下犯的何等事情?还请大老爷明鉴。”   县大老爷被霍春荣这一顶,竟是无言可答。呆了一刻,方才咬牙大怒道:“你仗着这般利口顶撞本县,本县今天偏要打你一遭。”说着,又喝差役快些动手。差役见本官发怒,不敢怠慢,不由分说,上来了几个差人,把霍春荣按住,一五一十的打了四十,打完了放他起来。县大老爷又道:“你既然不肯供招,本县一天到晚的公事甚多,那有工夫问你?浑深你是臬宪解来的人,且待本县去禀复了朱大人再来问你。”说完这几句话,便喝叫差人带他下去。   霍春荣被差人带了下来,仰着脸儿冷笑道:“我自己的罪名通没有晓得,倒打了四十个嘴巴,岂不可笑!”一面说着,一面挺着胸脯,大踏步走了下去。   这里县大老爷完了堂事,一径便到臬台衙门禀见。朱臬台慢慢的踱了出来,说了几句闲话,便问:“霍春荣的案子问得怎么样了?”元和县便从袖中取出一纸供单,鞠躬献上。朱臬台看了一遍,就冷笑一声,问那元和县道:“我不懂你的问案为什么这样的糊涂?你想这个事情关涉人家内眷,怎么好和他当面说明?惹得他牵牵连连的说了这么一大篇儿,还是听了他的好呢,还是不听他的好呢?将来传扬出来,得罪了绅士还在其次,何苦去坏人家闺阃的名声?”说得元和县面红耳赤,跼蹐不安,连忙立起身来请了一个安,道:“大人明鉴,这都是卑职糊涂,没有想到这层道理。卑职下去再问就是了。”朱臬台又冷笑道:“不敢劳动,还时老兄下去,仍旧将霍春荣申解上来,我自己来问罢。”元和县听了,满面羞惭,只得诺诺连声的退了下去,果然仍把霍春荣解了上来。   朱臬台听得霍春荣解到,便传呼伺候,立刻升堂。臬台升坐大堂,不比州县,那两旁伺候的吏书兵役黑压压的站了一堂,甚是威武。朱臬台踱出大堂,端然正坐。   两旁吏役齐齐的喊了一声。霍春荣提到堂上,却也有些心惊,偷眼看那朱臬台时,只觉得满面霜威,棱棱可畏。他还当是昨日在元和县堂上一般,朱臬台还没有开口问他,霍春荣倒反跪上了一步,高声问道:“蒙大人赏提,戏子不知犯了什么案情,要求大人的明示。”臬台听了微微的冷笑道:“你这个利口刁徒,到了本司这里还敢巧言狡展,本司只问:你既是唱戏为生,平日就该安分,为什么拆梢打架,遇事生风,学那流氓的行径?本司久已访闻,你是一个不安本分的棍徒,你还不晓得自己的罪名么”你可知本司这个地方,比不得元和县堂上,不准你开口多言!“说着把惊堂一拍,喝一声打:”打!“   霍春荣正要分辩,无奈臬台衙门的差人十分凶狠,况是朱臬台预先分付下的,一声喝打,立时就拥了七八个人上来,凭着霍春荣高声叫冤,众人只是不理。鹰拿燕雀的一般,把霍春荣揪翻在地,剥去背上的衣服,露出脊梁,两个行刑的皂隶手中拿着一对藤鞭,一起一落的向着霍春荣背上便打。霍春荣大叫道:“话还没有说得明白,怎么就这般混打起来?”朱臬台只当作不听见的,只是敲着旗鼓,喝叫重重的打这狗头。原来刑杖之中惟有藤鞭最是利害,京津一带惩治青皮都用这个藤鞭,仿佛就和站笼一般。   当下打了二百多鞭,霍春荣的背上已是条条见血,打到五百更是血肉模糊。好个霍春荣,咬定了牙齿一声不哼;痛到极处,反高声大叫道:“我到底犯了何等重罪,要受这样的刑罚?不说一个明白,就把我打死也是枉然!”朱臬台冷笑道:“你要问你的罪名,本司就是办你外来的流棍……”霍春荣不等朱臬台说完,又喊道:“就是外来的棍徒,也没有这般的打法。”朱臬台向着旁边站的书吏说道:“你们看他这个样儿,真是目无官长,他在本司这里尚且这样的咆哮公堂,平日之间可想而知,一定不是个安守本分的了。”说着又喝叫结实再打。打到后来,一鞭下来,那背上的血四围乱溅,打得浑身上下真是一个血人,差不多气咽声嘶,只有一丝游气,朱臬台方才喝住。那时霍春荣已打得和死人一般,热血攻心,眼睛倒插,四个差人把他扛下堂去。   朱臬台见霍春荣打得这个样儿,心上十分畅快,当下叠成文卷,定罪申详,把霍春荣当作个著名流棍,定了五年的监禁罪名。从此霍春荣收在县监,鞭痕利害,沉重非常,这也是他到处贪欢的风流业报。幸亏贝夫人暗暗的叫人进监看视,花了许多使费,又按月接济他的用度,所以霍春荣虽在监中,倒也并不吃苦。只苦的是贝夫人母女二人,哑吃黄连,无从诉说。最恨的萧郎咫尺,门外天涯;对月伤心,背灯弹泪。这相思病儿,也不知害到何时方能了结。真是心期凄惋,宝髻慵梳,睡思惺忪,熏笼愁椅。春蚕半死,犹留未尽之丝;蜡炬成灰,尚有将燃之泪。贝夫人更是恹恹牵牵的大病了一场,医了多时方才全愈,这也不去管他。如今且把霍春荣和贝太史的新闻一齐按下,再说起章秋谷、贡春树的正文来。   且说章秋谷和贡春树在船上住了一夜。次日,小松出城看望,说起霍春荣被臬台拿去的事情,秋谷拊掌称快。小松道:“虽然如此,但是苏州戏馆却少一个人材。”   三人谈了一会,秋谷便同着小松进城,看了几家亲友。有一位陆侍郎的公子叫做陆仲文,请秋谷游了一天虎丘,坐的是小陈家双开门的船,酒菜甚是洁清。陆公子带的一个局,叫做王小宝,面貌也在中上之间,应酬却甚是周到。秋谷看他云鬟腻绿,杏靥浮红,香辅微开,星眸低缬,和陆公子不住的咬着耳朵,凭肩私语。秋谷看了,想起花云香和许宝琴二人,不觉微微叹息,停杯不饮。幸亏金媛媛十分要好,见秋谷有些不乐的样儿,想些说话和他解闷。接着主人陆仲文摆起拳庄来,要找秋谷掊拳,方把秋谷的心事混了过去。   过了几天,陆仲文又请章秋谷、贡春树二人在王小宝家吃酒,却只有章秋谷一人到来。陆仲文诧问:“春树那里去了,为什么不来?”秋谷微笑道:“春树么,他有一件切己的事情,今天料理去了。”仲文又问:“春树有什么切己的事情?”   秋谷笑而不答。   这一席酒,却是秋谷叫的金媛媛第一个先来,到了台面上,先用一对秋波四围飞了一转,然后对着秋谷低鬟一笑,方才坐了下来。坐定之后,张开了折扇遮着面孔,和秋谷密密切切的谈得甚是投机。却被陆仲文一眼看见,先自笑着嚷道:“唔笃两家头啥要好得来,到仔台面浪还是格付架形。就是有啥闲话末,晏歇点到仔被头里向也好说格啘。”说得秋谷一笑,回转头来。金媛媛涨得粉面通红的道:“陆大少末,总是实梗瞎三话四。倪搭章二少客客气气,无啥交关,耐勿要来浪说得像煞有介事。”陆仲文拍手笑道:“章二少故歇末客客气气,停歇歇到仔床浪就勿客气哉,阿怕倪勿晓得?”金媛媛无言可笑,只得也笑了。一座客人都笑起来。   忽见娘姨传过一张请客票头来,递在陆仲文手内,陆仲文接过看时,众人也都要看,只见一张票头写着:   飞请   陆仲文少老爷,至如意里王黛玉房酒叙,千万勿却。座客无多,乞代邀数位。   至要。此请   冶安 英订   陆仲文看了道:“原来是他请客。”便叫娘姨关照下去“少刻就来”,便向秋谷、小松道:“这人姓宋,号子英,却是个狠爱朋友的人,和我的交情狠好,你们可肯一同前去,赏赏他的光么?”章秋谷和方小松的意思,原是不肯同往。禁不得陆仲文再三苦邀,只得允了同去。   散席之后,陆仲文便拉了二人,径到如意里来。好得是王小宝家离如意里只有一箭多路,不多几步已经到了。陆仲文是认得的,便当先走进踏上扶梯,刚刚走得一半,早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走至楼口相迎,王黛玉也跟在后面。秋谷、小松素不相识,免不得大家一揖,通过名姓,方知就是宋子英。子英问了秋谷、小松的名姓,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今天兄弟托了陆仲翁的福,居然二位都肯赏光,真是幸会!”   又竭力把秋谷恭维了一番。秋谷听他的谈吐也还不俗,抬起眼来看时,见他面貌也还清秀,身上的衣服甚是时新,觉得这个人也还不甚可厌,便也应酬了他几句。   当下等了一会,又来了两个客个,秋谷并不认得,却都是陆仲文的旧交。宋子英见客人已经到齐,便叫快摆台面。陆仲文道:“一席酒,宾主止有六人,可不觉得寂寞么?”宋子英道:“客人虽然少些,我们多叫几个局来,叫他们凑个热闹也好。”仲文听了,点头称是。宋子英便取过局票来,央陆仲文和他代写。仲文叫的是王小宝、王二宝、沈芸仙;小松叫的是高桂宝、洪彩珍;秋谷没有别人可叫,就叫了金媛媛和朱素卿。那两个客人每人也叫两个来,宋子英自己也叫了一个吴小卿。   陆仲文一一写好,点了一点共是十二张局票,交与娘姨去发。房间里人早绞上手巾,起过手巾大家入坐。宋子英便请秋谷首坐。秋谷不肯,要让别人时,宋子英抵死不肯,只得坐了。小松坐了第二,其余以次坐定。不多一会,叫的局陆续到来,一时柳舞花飞,钗摇钏动。这一席直吃到十二点钟方才散席。   秋谷起身别过主人,径回船内,只见贡春树先已回来,坐在床上尚未睡下,呆着脸儿好像有万分心事一般。秋谷见春树这个样儿,知道不妙,急问事情怎样。春树叹一口气道:“不必说他,这事情真个有些不妙。”便附着秋谷耳朵说了一回,秋谷呆了一会。   看官且住,这贡春树的事情在《九尾龟》初集中间已经提起,不过没有说破,有心叫看官猜个闷葫芦,到底是件什么事儿。章秋谷此次到苏何事,究竟没有说明,这个闷葫芦一直闷到如今,看官们始终没有明白。列位休得心慌,待在下慢慢的表白出来。正是:   桃花人面,空怀合浦之珠;杨柳春风,先种蓝田之玉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三回 弱书生几成薄幸郎 老学究怒责亲生女   且说前回书内;章秋谷和贡春树同到苏州,究竟所为何事,且听在下说来。   原来贡春树住在常州,本来寄籍苏州城内,狠有些儿房产,还有几处住房。春树每年必到苏州两次,为的是收取房租。另有一所极大的住房,坐落在观前宫巷,却赁与春树自家的亲戚潘玉峰居住。每到苏州收取房租,春树就住在潘玉峰家内。   今年正月春树到了苏州,在潘家住了一月有余,正想要动身回去,不期事有凑巧,无意之中撞着了一个风流孽障,欢喜冤家。潘玉峰有一个干亲家,姓吴,叫做幼勋,教读为生,南濠人氏,只有一个女儿,从幼时就与潘玉峰的内眷往来。潘玉峰就把程幼勋的女儿认为继女。这程小姐长到十六岁上,生得妩媚出,丰姿绝世,齐齐整整,袅袅婷婷。汉宫飞燕之腰,洛浦惊鸿之影,真是个十全十美、倾城倾国的佳人。   潘玉峰的太太以及上下人等,没有一个不欢喜他。  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,程小姐要到潘玉峰家看看干娘,刚刚走进中门,恰恰的贡春树在里边走出,和程小姐擦肩走过,彼此定睛一看,大家吃了一惊。春树只觉得程小姐蛾眉淡扫,星眼流波,肩若削成,腰如束素。内家装束,穿一套缟素衣裳;时样梳妆,挽一个轻盈鬟髻。见了春树,不觉面上一红,低下头去,那一付娇羞的态度画也画不出来,走的那几步儿更是杨柳随风,春云出岫,一步步的移将过来。   贡春树自有生以来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女儿,不觉得神魂飞越,心花怒开。最可恨的是一边进去,一边出来,那一个花娇柳媚的影儿只在眼前一闪,已经走进中门,只得立定了回过头来看他的背影。不想春树回头之际,那女子恰恰也回过头来,一对水汪汪的俊眼正和贡春树的眼光射个正着。只见他红晕梨涡,春融杏靥,低头一笑,就扶着随来的侍婢急急的走了进去。春树被他回头一看,只看得骨节皆酥,暗想不知是何等人家的女子,竟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人材。且不要管他是谁,回过身来,闯进房去,好再看他一个仔细。原来苏州规矩,内眷见客甚是大方,并不做那小家的样子,乱逃乱躬的神情。   当下贡春树重又闯进房内,见刚才这个女儿正和潘太太坐在一起,拉着手儿有说有笑的甚是亲热。见了春树进去,假意立起身来含羞欲避,却被潘太太一把拉住道:“这是我娘家的侄儿,为人甚是诚实,不必避他。”又向贡春树道:“这是我的干女儿,你来见个礼儿,日常也好见面。”贡春树听了大喜,便向程小姐深深打了一拱。程小姐红着脸儿回个万福。潘太太拉他坐下道:“我这个侄儿就如儿子一般,你不必同他客气。”春树也在一旁坐下,搭讪着寻些闲话和他扳谈。程小姐十句之中,也回他四五句。   看官,你想程小姐年当及笄,情窦已开,又是个千伶百俐的性情,不免就有些秋恨春愁的心事。看着贡春树这样的一个翩翩公子,浊世才郎,更兼举止温存,仪容俊爽,那有不动心的道理?向来这位程小姐到潘玉峰家来探望干娘,必要留他住在家中,隔了几天或是半月方肯放他回去。自此程小姐住在潘家,天天与春树见面,偏偏贡春树的卧房就在潘太太对面,不多几日,贡春树放出偷香的手段,不知怎的竟和程小姐暗中成了这件事儿。   眷属疑仙,姻缘美满,贡春树的得意自不必说。潘太太慢慢的也有些晓得风声,背地里着实埋怨了贡春树几次,说他怎样做出这种事情。“你是已经娶亲的人,又不能娶他回去,将来你却怎样对得住他?”贡春树见事已败露,对着潘太太赌神设誓的,说将来必要想个法儿娶他回去。潘太太见他们木已成舟,也没有什么话说。   程家因此回住得久了,屡次叫了人来要接程小姐回去,都是贡春树怂恿潘太太出头留住不放。潘太太心上虽然不愿,为的是娘家只有一个侄儿,平日甚是疼他,拦阻不住,也只得随他胡闹。   不觉一连就是两月有余,不想程小姐和春树暗度春风,腹内已经留了一个种子。   蓝田玉茁,合浦珠芽,渐渐的程小姐怀酸呕食,竟是病妊起来。春树急了,要求潘太太到程府和他做媒。潘太太那里肯去说?“你是已经娶过的人,我怎好到那边去说?将来闹了什么事儿,我耽不住这个干系。”   贡春树见潘太太不肯去说,更加着急,再??求告。求得个潘太太推辞不得,只得坐了轿子去到程家,要和他女儿说亲。不料程幼勋这个老头儿自从小中了书毒的人,情性十分古拙,一口回绝。只是只有一个女儿,要把他许在苏州本城,舍不得嫁到别处。潘太太碰了一个顶子,没有什么话说,只得回来。   贡春树无计可施,程小姐更加急得要死,晓得他父亲的性情不好,若回到家中,知道了这桩丑事,就是性命交关。更兼程小姐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起来,那里遮掩得住?急得只要寻死。   贡春树忽然想起章秋谷现在上海,便想前去寻他,和秋谷商议一个计较。平日间贡春树最是佩服秋谷精明练达,应变多才,更兼为人任侠,喜抱不平。倘能寻着了他,或者有个主意也未可知。想来想去,只有这一个计较,更想不出别的法儿。   到了这山穷水尽的地方,也只得姑且试他一度。打定主意,硬着头皮和程小姐说了,一直径到上海访寻秋谷。一见面的时候,就把这件事儿恳他。   秋谷虽然答应了他,却打算直到上海的正事完毕之后,顺路回到苏州,再行替他设法。不料章秋谷在上海耽搁住了,不能动身,贡春树也有些迷恋烟花,乐而忘返。直到七月里头,贡春树接了潘玉峰的一封来信,说程小姐回去之后,肚皮渐渐大了,隐藏不住,被程老头儿看了出来,气得个发昏半死,便盘问女儿究竟与谁人苟合,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。程小姐那里肯说,只推是停经鼓胀,并没有什么私情。程老头儿虽然不信,却也有些疑心,便把他女儿关在后面一间楼上,要等他当真分娩,然后问他。信上边并且责备了春树几句,说他到了上海,既然朋友已经寻着,为什么不赶紧回来?若再不回来想个法儿,大家计较,直到他月足临盆,可不枉害了程小姐的一条性命?   春树接到了这封急信方才当真发起极来,千求万告的央着秋谷同到苏州。秋谷虽是当时答应,但仔细想来,这件事儿没有一些门路,怎好下得手来?一到苏州,便叫春树先到潘家打听消息,依着春树的意思,还想要叫潘太太到程小姐家去看看他到底怎生光景。那晓得程老头儿道是潘家引诱了他的女儿干了这般丑事,又不能当面和他理论,却恨得咬牙切齿的,差不多彼此成了不共戴天之仇,如何还肯与潘家来往?春树听了焦急非常,想要寻一个同程家素来认识的人,进去和程小姐通个线索。好容易寻了几日,才寻着一个程家数年前用过的一个粗做娘姨,许了他的谢仪,又教于他许多说话,指望叫他进去见着了程小姐,做一个传消递息的红娘。   那知娘姨去了半晌,垂头丧气的回来道:“这件事儿是办不到的,我也不想赚你们的谢仪。”说着转身就走。春树连忙把他叫回,要问他一个底细。娘姨叹口气道:“我到了他家,见过奶奶,坐了一回,问起小姐为何不见。我刚刚问得一句,还没有说出什么别的话儿,就被那老头子突出了眼睛,挠起了胡须,叱喝了两声,说:”这个贱人,我家已当他是死过的了,你还来提他做甚?‘那个样儿好像人都吃得的,把我倒吓了一跳。后来我打听他们用的小大姐,方晓得小姐被他们关在后楼,不许他下楼一步,连楼门都锁了起来。您想别人还见得着他么?“春树听了十分叹息,只得给了那娘姨几块洋钱,让他去了。这些事儿,都是三五天之内的事情。   春树等那粗做娘姨去了,奔出阊门,径到船上,要和章秋谷商议。岂知到得船上,秋谷尚未回来,春树十分焦躁,却又无处去寻,直等到一点多钟,秋谷方才回来。见春树神色仓皇,晓得事情尴尬,急急的问他事情怎么样,春树便把方才粗做娘姨的话照样说了一回。秋谷听了,皱着眉头想了一会,想着这件事儿十分棘手,便说:“此刻我也打不出什么主意,最好明天你把昨日的粗做娘姨叫来,待我细细的问他,或者想得出什么法子,也未可知。”春树听了,虽然少觉放心,终觉得满心忐忑,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再也不得合眼。   勉强过了一夜,约莫不到六点钟时候,春树已经起身,秋谷却还在沉睡。春树胡乱洗了个面,把秋谷叫醒了,嘱付他:“在船老等,切不可到别处耽迟,我去了立刻就来。”说着,便急急的上岸去了。秋谷等春树走了,便也起来洗面,并吃些点心,等到十点钟左右,果然春树回来,背后跟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娘姨,跑得满头是汗,同上船来。   秋谷盘问了那娘姨一会,也想不出什么计较来,便又问那娘姨道:“你既然在他家做过娘姨,他家共有几间房子,你自然是晓得的了,可晓得他家小姐究竟关锁在什么地方?”那娘姨指手画脚的说道:“程家的房屋就在前面桥边,离此没有多远。他家共有两厅正屋;后面还有两间水阁,却是临着河滩。他家小姐就锁在后面的两间楼上。你想外边有人进去,怎的见得到他?”秋谷听了,猛然双眉一皱,计上心来,暗想必须如此这般,方能成事。若这件事儿办他不到,我章秋谷还算什么当今侠客,说什么当世奇才?当下打定主意,不觉面有喜色,急问娘姨道:“那两间水阁既是沿河,立在船头上可看得见么?”娘姨用手望东边一指道:“那不是程家的房子么?”秋谷连忙跨出船头,把那娘姨也叫了出来,顺着他手指的地方向东看去,果然见酱园隔壁有两间水阁,门窗紧闭,人影全无,估量着也不甚高大。秋谷疑惑这两间水阁不像有人住在里边的样子,又细细的问了娘姨一回,问得确确实实的一毫不错,便在身上取出一张十元钞票赏与那粗做踉姨,对他说:“现在没有什么事儿,你且先行回去,将来有用你的地方再来叫你。”那娘姨接了钞票,欢天喜地,千恩万谢的去了。   秋谷回身走进中舱,贡春树慌问:“怎么?”秋谷笑而不答。春树见秋谷这般模样,知道他一定是想着了什么法儿,再三追问。秋谷笑道:“法子是想了一个,至于办得成办不成,却要听你自家运气。我总尽心竭力的为你代谋。倘若真做不成,那就不干我事了。”春树急问他:“是甚法儿?”秋谷含着笑,附耳和他说了一遍。   春树喜得满心奇痒,满面笑容,连说:“这个招儿甚是稳妥,一定是手到功成。”   秋谷道:“要说我这个主意是一个稳妥的法儿,却也未必,不过事到如今,不得不这般做法,叫做尽我们的人事罢了。”春树点头称是。秋谷忽又跌足道:“这件家伙我都掉在常熟,现在一时却无从置备,这便如何是好?”正是:   窥帘贾午,春留韩寿之香;曲院红绡,夜试昆仑主持。   欲知章秋谷究竟如何设法,请看下回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四回 拍马屁流氓讨好 抱春愁侠客传书   且说章秋谷盘问了粗做娘姨一会,忽然心中得了一个主意,想起从前大金月兰嫁与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,后来逃走出来,是预先设法买通了船户,在水阁上边用腰带吊着身子吊下来的。现在听那娘姨数说,程小姐关锁在水阁后头,不觉登时得计。又细细的想了一会:这件事儿却又与大金月兰不同。一边是金月兰有心逃走,一边程小姐却无意私奔。最好是要和程小姐彼此说通,方能下手。无奈程小姐关锁楼中,无从见面,这个消息怎的传递得通?想了一会,无计可施。偶然想起自己幼年间投师习武的时候,学过一种袖箭,是用右手中指抻发出去,二三十步之内可以暗地伤人。不过是如今时局迁移,英雄无用武之地,只好把他当做顽耍的事儿一般。   但是秋谷寻常习练的几枝毛竹箭儿,一齐掉在家中,不觉跌足自悔。   春树慌问:“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常熟,说得这般郑重?”秋谷和他说了。春树呆了一会,道:“这个时候,你还想着这不要紧的东西有甚用处?”秋谷又附了他的耳朵说了几句,春树方才恍然大悟,眉开眼笑的道:“几枝毛竹箭儿值得什么,我们难道不好重做几枝么?”秋谷道:“你是个外行,晓得什么?袖箭的做法不是单用毛竹,并且不是一天工夫做得成的。先要认准了粗细长短,用细竹削做竹签,却还要配着分两,熔些铅锡或是铜铁灌在竹节里头,须要分两配得停匀,发出去方才有力。若单是一支竹签,那里有这般力量?你难道这点关节都不懂的么?”春树道:“我又没有学过这个东西,那里晓得这里头还有这许多讲究?如今只好立刻赶造。你先画个图样出来。”   秋谷听了摇一摇头,一言不发;想了一回,方才立起身来开了船上台子的抽屉,取出一枝带着铜笔套的水笔,放在手中试了一试轻重。又把这枝水笔放平在右手掌中,用大指、无名指捺住了中间的笔管,中指抻着笔头做了一个手势,便觉面有喜色。向春树笑道:“这枝水笔大是可用,就不必去重新赶造了。”春树听了也甚是欢喜。   秋谷便叫船户进来,叫把船移到酱园码头停泊。船户道:“那边的码头甚是拥挤,况且上岸起来没有此间便当,我看还是就在此间的好。”秋谷道:“你不要多管闲事,叫你开船只顾开就是了,为什么要这样的噜苏?”船户听了不好再说,答应一声,便把船移到那边停下,打好了桩,系上缆绳,搭好跳板。秋谷因见时候尚早,在船上不免等得心焦,便吩咐春树在船坐守,并叫他留心看那上面楼窗到底开与不开。秋谷便上岸去了,想想没有什么正事,便到高桂宝家去看方小松。   不料小松不在桂宝院中,秋谷却扑了一个空,便又走到王小宝院中,打算要问陆仲文。恰好陆仲文昨夜因闹得晚丁,没有进城,就住在小宝那边,这时候刚刚起来梳洗。见秋谷来了,大喜,便拉他坐下,谈了一回。仲文留他就在小宝院中吃饭,秋谷答应。因秋谷爱吃京菜,仲文叫相帮到德花楼去叫了几样菜来,两人小酌。饭毕,仲文觉得枯坐无聊,要拉秋谷出去兜个圈子,秋谷道:“兜个圈子也没有什么味儿,还是我们再去请两个客人,今天在这里碰一场和可好?”陆仲文尚未答应,其时王小宝新妆已竟,走进来坐在旁边,听得秋谷说要碰和,慌忙接口道:“章二少有心照应倪点蛮好,阿要就去请起客来?”仲文沉吟道:“请什么人的好呢?若要到城里头去请客碰和,实在相离太远,马路左近又没有什么熟人。”   正在踌躇,忽听得楼下相帮叫了一声:“客人上来!”楼梯上脚步响处,早走进一个客人,不是别人,原来就是方小松。他出城之后,先到桂宝院中,晓得秋谷已经去过,又想他没有别处地方,一定是到王小宝家去寻陆仲文去了,所以急急的赶来。陆仲文见了方小松,大喜,便道:“我们正要请客碰和,你来得正好,只要再请一个客人便可入局。”仲文说罢想了一想,便取过一张请客票来,到石路长安栈去请宋子英。   相帮去了不多一会,果然宋子英来了,彼此寒温了几句,便大家入位扳庄。子英便问仲文多少底码。仲文道:“我们相好弟兄,难道谁想赢钱不成?不过是寻个消遣罢了。但是底码打得太小了也没有什么味儿,我看打二十块底二四,说大不大,说小却也不小,你们众位的心上如何?”众人听了点头道好。扳好了庄,定了座位,便碰起和来。碰了几付,章秋谷的牌风甚好,连和了几付大牌。及至碰完结账,方小松没有进出,陆仲文输了二十元,宋子英大输,输了四十余元,多是章秋谷一人赢的,给了八块和钱,其余的一齐收下。   原来苏州堂子与上海规矩不同。上海地方是吃酒碰和都是十二块钱,并且客人吃酒,房间里人没有什么好处,不过是绷个外场。若遇客人碰和,房间里人方有些些好处。这是花柳场中人人都晓得的。苏州堂子却又不然。本来只有吃酒,没有碰和,偶而遇着客人高兴,约些朋友碰一场和,那和钱随便开销,也有四块,也有六块,没有一定。到得后来,有一班爱算小钱的人,只去碰和不去吃酒,虽然没有和钱,倒是烟茶酒饭闹得一塌糊涂。本家同倌人吃亏不起,方才也学着上海堂子一般,行出碰和的名目,却每场和只要八块洋钱。至于客人吃酒,更比上海的情形大是不同,每一台酒虽然也只十二块钱,却另有许多名目。吃酒的无论主客,却要出什么台面洋钱,每人两元,却要现开销的。叫来的局又要出什么坐场洋钱,每人一元,也要当场开发。若是台面上八个客人,每人叫一个局,就要开销十六块台面洋钱,八块坐场洋钱,多在正价十二块钱之外。这便是倌人的好处。所以上海的堂子只愿碰和,不愿吃酒;苏州的堂子却是只巴吃酒,不愿碰和。这也是上海、苏州彼此不同的风气。再如苏州地方,在堂子里头摆酒请客,那请的客人必定是和主人家向来要好方肯到来。因为开销台面,要自家拿出现钱,不比上海地方没有这些名目,就是客人叫局,也要和倌人素来相识方肯应酬,为的是客人局账,倒要逢节开销;倌人出局的坐场洋钱,先要自家垫出。这些情形,在下初集书中已经说过,不过没有说得这般详细。看官们有欢场阅历的人,料也晓得这些规矩的,并不是在下的信口胡言。   如今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章秋谷和陆仲文等在王小宝家碰了一场和。碰完之后,差不多已有七点多钟,娘姨们捧上碰和饭菜,摆好杯箸,王小宝过来斟了一巡酒,陪着坐在旁边,四人谈谈说说,甚是投机。那宋子英的应酬甚好,谈笑生风,把章秋谷、方小松二人恭惟得十分欢喜。你想如今世上,那有不爱巴结的人?凭你章秋谷这样的高明,免不得着了道儿,险些上了第二次倒脱靴的恶当。   当下宋子英和三人谈了一回,忽地回过头来问陆仲文道:“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?昨日接到一封来信,我们舍亲已经进京引见,只要完结了正事,立时径到苏州,先派了他家里头一个账房来此和他办事,只怕差不多将要到了。你那边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么?”陆仲文皱皱眉头和宋子英说道:“我已经替你问过几家,多是不甚凑巧,我那里有功夫和你们办这样的事情,或者我替你再去托托别人倒还可以。”说着便回过头来向秋谷、小松二人说道:“这位宋子翁的亲戚邹介卿,他是安徽有名的富户,现在捐了个候补道,已经分发江苏,引见之后就要出来到省,要在城内买一所大些的住房,屋价不拘多少。宋子翁几次托我,要我和他寻找,你想我那里有这样的工夫?你可晓得那里有出卖的住房么?”   秋谷听了,不觉接口道:“若说住房,春树就有好几所房子,也有大的,也有小的,只不知他可肯出卖,这却要与他商量。”宋子英听了大喜,连忙立起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道:“贡春翁当真有几所房子,那是再好没有的了,只是还要费秋翁的心,前去同他商议。”秋谷连称不敢,道:“这点事儿值得什么,也要这般多礼,我回去问他就是。”宋子英又谆谆嘱咐了一番。   秋谷因记念着春树的事情,不知在船上怎生光景,便别了三人先自走了。到得船上,见春树伏在船上假寐,秋谷唤了他一声,春树失忙张致的跳起身来,两边张望,见是秋谷回来,方才坐下。秋谷问春树可曾看见那两间水阁开过楼窗,春树摇头叹道:“我在船头上等了半天,望得眼睛都有些酸溜溜的,那里见他开甚楼窗?   并且连人声都一毫没有,不要是上了那妇人的当罢。“秋谷道:”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不管他是假是真,姑且试他一试。“一面说着,一面掏出表来一看,已是十点十五分,秋谷便取一张东洋纸信笺铺在桌上,提起笔来不知要写什么。忽然一想道:”坏了,坏了。“急问春树:”程小姐可能识字?“春树道:”眼前的几个字儿尚还认得,就是粗浅些的小说或是信札,也都懂得意思。“秋谷喜道:”这便还好。若是一个不识字的,便又要另想法儿。“说罢,取过笔来向笺纸上一挥而就,写了几个字儿。春树倚在案头,看他写的是”贡春树到明日早十点钟“。就是这十个字儿。春树迟疑道:”何不写得明白些儿,却要这般含混?“秋谷把春树呸了一口道:”你这个人真是糊涂!这不过预先问个信儿,我自己也保不定十分把稳。   若依着你的意思,写些私情话儿,万一射到楼中被第二个人拾去,还了得么?所以我只写这几个字儿,就使被旁人拾去,也想不出这里头再有什么机关,你还嫌我写得少么?“几句话说得贡春树又羞又喜,暗想章秋谷这人真是精细,我此番央他同来,也不枉了我一番跋涉。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的好人,为着朋友的事情肯这样尽心竭力?心上这般着想,却感激到万分。   只见秋谷把方才写好一张信笺,折了一个方胜,取一条麻线,结结实实的紥在笔梗中间,把手招招春树,走出舱去。春树也随后出来,到船头上立定。   正是那七月中旬的时候,玉宇无尘,银河倒影;纤云四卷,清风吹空。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中,照得水面上十分澄澈,万籁无声,那景物甚是凄楚。   秋谷走出船舱,举头仰望,见那上面的楼窗依然紧闭,月光照着,好像里面隐隐有灯火一般。秋谷把那一支袖箭放在手中,又仔细打量了一会,见那楼窗的样子都用竹纸糊在外边。秋谷翻身走到船边,离开数步,放出眼力觑得较亲,用尽平生之力发了一箭。只听得“呼”的一声,那支袖箭竟穿入楼窗里面去了。秋谷大喜,春树倒吃了一惊,低低的赞了几声“好箭”。秋谷见那支袖箭一直穿入楼窗,便同春树两人在船上坐了一会。冷露无声,西风拂面,虽是新秋天气,却也有些凉回枕簟,露冷罗衣的光景,便拉着春树进去睡了。   春树睡在床上,千思万想的,这一夜又不知转了多少念头。好容易巴到天明,叫醒了秋谷一同起来,吃过点心,说些闲话。差不多十点钟,秋谷又取一张东洋信笺写了一回,却不许春树近前来看,只叫他到船头上去等候。一面仍旧折成方胜,又寻了一枝笔,照依昨日一般,如法炮制的制备定当,藏在袖中,走出船头立定,目不转眼的看着那上面的楼窗。不多一会,果然只听得“呀”的一声,楼窗开了一扇。秋谷眼力最尖,早看见一个丽人,腰肢袅娜,骨格轻盈;眼含秋水之波,眉锁春山之恨;云鬟半卸,脂粉不施,娇怯怯的倚在楼窗向着下边张望。面上好像带着几分病态,越显得弱不胜衣;更兼泪眼惺忪,愁容寂寞,那一付带病含愁的丰格煞是动人,仿佛是一树带雨梨花,娇柔欲坠。秋谷见了暗暗喝彩,想怪不得春树这般着急,果然面貌不差。那丽人开了楼窗,探出半身往下看时,恰恰的和春树打了一个照面,一时又惊又喜,心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味儿,好像有多少的酸甜苦辣,一霎时并在一堆。一个楼上,一个船头,彼此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看了半晌。春树只觉得一阵心酸,忍不住泪珠欲滴。程小姐更是蹙着双眉,含情欲泣。男女两人虽然对面,却不能说一句话儿。   正在彼此相看之际,秋谷猛然把春树推开数步。春树刚刚回过头来,只见他翻身舒臂,轻轻的把右手一扬,听得“呼”的一声,秋谷手内的一枝袖箭早飞入楼上窗中,在程小姐耳边擦过。程小姐大吃一惊,一连倒退几步,几乎跌倒。秋谷早拉着贡春树走进舱中去了。程小姐定一定神,方才看那飞进来的是什么东西。只见原是一支水笔,套着一个白铜笔管,有一个红纸方胜系在中间,和方才拾着的差不多的样子。程小姐连忙拾起,拆开看时,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,叫他怎样脱身,如何走法,自有人在下边接应,叫他不用心慌,就是这几句说话。程小姐看了虽然欢喜,却终久是个年轻女子,不免有些胆战心惊,只得大着胆子,硬了头皮,悄悄的收拾了一回。喜得是程小姐被他们锁在后楼,就是送饭与他,也在壁间开个一尺见方的小门,叫人传递。这两间屋内,竟是个人迹不到的地方,所以凭你如何做作,也没有看见的人。   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钟,月明如水。照进纱窗。程小姐把楼窗开了两扇月光之下,已看见春树立在船头,秋谷立在春树身后。船头上叠了一张茶几,茶几上边又叠了两张椅子,就和楼窗的高低差得不多,只低了四五尺光景。程小姐见他们已经预备,满心欢喜,放大了胆,把两条绉纱腰带接做一条,一头系在自己腰间,一头系在楼窗柱上,系得十分结实。章秋谷在船头上已经看见,两下打了一个照会,便叫春树立上椅子去接他一接。那知春树向来胆小,刚刚上得茶几,两只脚早索索的抖个不住,急得章秋谷悄悄的顿足,埋怨他道:“现在这一刻儿的时候正是要紧,怎么你这般胆小,不被你误了大事么?”春树连连摇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正是:   黄衫挟弹,暗传青鸟之书;红粉衔恩,合受花枝之拜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但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五回 一封书琴心通绿绮 百尺楼黑夜盗红绡   且说章秋谷立在船头,见程小姐将腰带拴好两边,正要跨出窗棂,急叫贡春树上去接他一接。那晓得贡春树上了茶几,两足发起抖来,再也跨不上去,急得秋谷连连顿足,埋怨他为甚这般无用。春树正在心慌之际,回过头来要与秋谷说话,不提防脚下软了一软,一个鹞子翻身,早扑通的跌了一交。幸而秋谷立在旁边,眼明手快,一把将他扶住,好的是船头阔大,没有跌在河中。   说时迟,那时快,秋谷眼见楼上的程小姐全身探出,坐在窗棂上边,两手紧紧的拉着腰带,却是战战兢兢的看着下边不敢放手。你想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,那里有这般大胆?看了一会,终久不敢下来,要想船上有人上前去接。秋谷见了这般光景,着急非常;回头看春树时,跌了一交,还在那里叫痛;远远的又听见摇橹之声,想是有船来了,秋谷更加着急。这个时候,顾不得什么嫌疑,把春树推过一边,飞身而上,立在椅子上面,恰恰的够近楼窗,不由分说,竟把程小姐抱在怀中,轻轻的下了椅子,一跃而下。急忙将程小姐放在船头,招手叫春树过来,替他解下了腰间的绉纱腰带,叫春树赶紧将他扶进船舱。早听得后面欸乃之声渐来渐近,秋谷急了,手忙脚乱的把两张椅子一齐掇了下来,又把程小姐吊下来的腰带打个结儿,用力往一丢,恰好仍旧的丢进楼窗去了。   秋谷见事情已经停当,回围一看,除了上面的两扇楼窗之外,没有什么形迹可寻。后边早来了一只小船,船梢上有两人摇橹,正在秋谷大船旁边掠过。那小船上的人,见大船上这个时候还有人在船头张望,又有茶几、椅子排在船头,不免有些诧异。但是他们摇船度日的人,那有工夫来管你这般闲事?擦肩的摇过去了,把个章秋谷吓了一身冷汗出来。暗想今天真是十分侥幸,后先之际,只争一刻儿的工夫,几乎被那小船撞破。弄出事来,被程老头儿告到当官,说是奸拐了他的女儿,还当了得!一面心中盘算,便也移步进舱。只见贡春树和程小姐两人手对手儿坐在旁边榻上。程小姐云鬓不整,玉体横斜,珠泪半含,蛾眉深锁。春树也眼圈儿红红的,眼中含着泪痕,正在那里嘁嘁喳喳的不知讲些什么。见了秋谷进来,男女二人一齐立起;程小姐免不得有些惭愧的样儿,眉黛低颦,红潮上颊,若前若却,脉脉含情。   春树不待秋谷开口,指着秋谷向程小姐说道:“这便是章家伯伯,你我的事情不污他出力帮扶,那有今日这般团聚?真是我们的一个大大的恩人,你快些过去行个礼儿,谢谢他一片热肠,一腔热血。”程小姐听了春树这般说话,那当时感激心绪也不晓得从何说起,感激到极处便又流下泪来,不等春树说完,早花飞柳舞的一般朝着秋谷行下礼去。春树立在一旁,想着这样良朋如今难得,若不是他这般出力,这件事儿怎得收场?白白的送了程小姐的性命。想到此处,不因不由的也推金山倒玉柱的跪在一旁。男女二人一齐拜倒在地,忙得个章秋谷还礼不迭。急忙把春树一把拉住,又把程小姐扶了起来,不觉哈哈大笑。章秋谷这一会儿的得意,差不多就是洞房花烛见了个绝代佳人,金榜题名却又是传胪第一,任是什么事儿,也赶不上他那一番得意。   当下秋谷笑向春树道:“这点事儿算得什么,也要行起礼来?我虽然费了一片心机,却成就了你们的两桩好事,总算不枉我姓章的和你们出力一场。但是还有一句话儿,你却也要自家裁度:你是娶过正室的人,将来把这位小姐同到家中,能否相安无事?再者,你过了三年五载,保不定要秋风团扇,弃旧怜新,那时岂不是依旧误了他的终身,却叫他如何结局?这些事情,虽是不干我事,却不是不替他虚到这层;况且今天这样一来,将来这位小姐自然是无家可归的了,你又不得不格外体贴他些。你道我这层说话何如?”程小姐在旁听了秋谷的说话,觉得句句入情入理,没有一个字儿不是打入心脾,并且还替他虑日后的仳离,将来的结局,如今世上那有这般精细的好人?又听他说到自己日后无家可归的一层说话,不觉牵动伤心,忍不住泪流满面,呜咽起来。又听春树向他说道:“你的说话虽已虚得不差,但我却断断不是这般人物,你只顾放心就是了。若万一将来有甚差池,凭你怎生理论,你可信得过么?”秋谷听了方才微笑点头。程小姐此时感激秋谷直到二十四分,因又走近前来,向秋谷行了一个全礼。秋谷不及提防,搀扶不迭,忙叫春树扶他起来。   程小姐起来,低低的叫了一声“伯伯”。秋谷请他坐在旁边榻上,自和春树也坐下来,商议以后怎生安置。   程小姐此刻方才抬起头来,偷转秋波,暗回粉头,细细的偷看秋谷。见秋谷坐在灯下,面如冠玉,奕奕有光;目若朗星,英英露爽;长身玉立,猿臂蜂腰;气概昂藏,丰神俊美。真个是素腰压沈,粉面欺何;春留荀令之香,夜抱邺侯之骨。和贡春树坐在一处,觉得章秋谷光芒外露,华彩照人,两人比并,还是章秋谷较胜些儿。程小姐不觉吃了一惊,暗想春间初见春树的时候,觉得他丰调过人;现在见了秋谷这般仪表,和春树两边比较,春树不免逊了一筹,不信世界中间竟有这般人物!   “程小姐看了一会,不觉粉面微红。这边章秋谷坐在一旁,也在那里仔仔细细的评量姿态,只见他叙亸香肩,半欹云髻;长眉掩鬓,笑靥承颧;春融却月之姿,红上春风之面,真是宜嗔宜喜,如玉如花。   秋谷也看得呆了一会,方才开口向春树道:“现在事情已经办妥,此刻却就要和你商量善后的事宜。这个地方也不是久居之地,我想你只好把他送回家内,然后再到苏州。我在客栈里头暂住几天,等你回来,一同再到上海。你想我这个主意如何?”春树听了,便问程小姐打算怎样。程小姐低低答道:“我是个没有主意的人,况且既已……”程小姐说到此际,面上不由的起了一阵红云,顿了一顿,接下去说道:“自然和你一同回去,依着章家伯伯的说话罢了。”贡春树问明了程小姐的口风,便道:“你的主意甚好,一准明天动身回去便了。”   秋谷道:“但是还有一件事情,我们大家计较。程小姐虽然走了出来,那程老头儿失了女儿,怎肯轻轻罢手?自然要报官追捕,招贴寻人。我们这个船家又不是我们一党,他明天起来见忽然多了一个女人,定要心中疑忌;那时不得不把真话和他说明,一时露了风声,知道他心迹是好是坏?万一他说出口来,被人晓得,我们那里耽得起个拐逃的罪名?据我想来,我们明人不做暗事,索性等到明天亲自到他家内,见了第头儿和他一一说明。到了这个时候,一则如今木已成舟,二则恐怕风声传播,免不得忍气吞声,卫顾自家,你道何如?”春树听了,连忙摇手道:“这个不好,那里有拐了他家的人口私逃还自己上门承认的道理?倘被他翻转面来,吃在你的身上,要交还他的女儿,或者竟和你打起官司来,如何了得?”秋谷笑道:“你终是见理不明,所以这样胆小,我却料定这件事儿起不出什么风波。你只顾放心,不要替人着急。若我没有这样口才,那里敢去自家承认?难道我是不怕王法的么?”春树听了,不好拦阴,心上终是觉得不甚妥当,但也只好由他。   秋谷见时候不早,便立起身来道:“今天我到外舱安息,让你们说说话儿,天明了再打主意。”春树一把拉住道:“怎么还要这般客气,避的是什么嫌疑,难道我们还有这些过节不成?”秋谷一定不肯,道:“大凡男女嫌疑,到了无可如何之际,自然也只好从权。现在还不是从权的时候。”说着,回身向着外舱便走。春树苦苦的拉住,程小姐也说道:“伯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,何必要避什么嫌疑?这个样儿叫我们心上如何过意得去?”秋谷还不肯依。后来春树急了,赌神发咒起来,秋谷方才依了,暂时和春树同在一床睡下。春树的床便让与程小姐睡了。三人辛苦了一夜,和衣略睡,一入睡乡。   直睡到明天十一点钟,还是秋谷先醒,还有些睡眼模糊,见窗缝内日光射入,知道迟了,连忙唤了春树几声。程小姐先自惊醒,急急的坐了起来。春树也自醒了,一同起来。外面船家听得秋谷起身,舀了两盆脸水走进舱来。见多了一个少年女子,不觉呆了一呆,却又不敢多问,只是站在一旁,做嘴做脸的做出许多怪相。秋谷却正颜厉色的把船家唤近前来,约略把这件事情和他说了几句,又向箱子内取出一封洋钱,约有二十余块,一齐赏了船家,叫他不许外边漏泄。船家得了这注意外横财,不胜之喜,连连的答应几声,接了洋钱又谢了几句退了出去。   秋谷也起身上岸,又叫贡春树也上岸去置办些妇女服用的东西,自己却径向程家去了。春树拦他不住,眼睁睁的看他敲门进去,心上鹘鹘突突的怀着一肚子鬼胎,只得上去买了些镜子梳具、胭脂洋粉等零件送上船来,看着程小姐对镜梳头,等候章秋谷的信息不提。   再说章秋谷上得岸来,走到酱园隔壁,认准了门户,轻轻的把门敲了两下。早听得呀的一声,两扇门开了一扇,门内有人道:“是什么人敲门?”秋谷不及答应,一脚跨进门来,刚刚和门内的人打个照面。秋谷停住脚步,举目看时,只见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,拱肩缩颈,曲背弯腰,面皮起了皱纹,须发已经花白,那形状甚是可笑,却满面带着怒容,还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。秋谷看了心中暗想:这个老头儿神色这般呆滞,一定就是程小姐的父亲,便开口问道:“这位老先生就是程幼翁么?”   原来程幼勋今天早起不见了女儿,气得他暴跳如雷,大骂不止。待要报官追捉,又怕坏了自家一世的名声。嚷闹了一回,没有法想。此刻正在家中纳闷,忽听见外面敲门,叫了几声小大姐,没人答应,赌气立起身来自家出去把门开了。见章秋谷撞将进来,开口第一句就问他的名字,又见他衣裳楚楚,相貌堂堂,却也不敢怠慢,忍着怒气,请秋谷进堂坐下,方才说道:“这位老兄尊姓,有何贵干,打听小弟的贱名?”秋谷听了,立起来把手一拱道:“原来就是程老先生,兄弟不知,多多得罪。”说着随又通了自己的名姓,大家坐下。   程幼勋便问秋谷:“有甚事情降临寒舍?”秋谷微笑答道:“府上可有走失的内眷么?”这一句话把个程幼勋说得好像当心打了一拳,面上的神色登时一红一白的不定起来,硬着头皮回道:“你这话儿来得奇怪,我们这里好好的世代清门,那里有什么人走失,你这个人可是有些痰气的么?”口内这般说着,心中却暗想:“这个人来得蹊跷,我家中出了这件事儿,并没别人晓得,怎么他突然开口就问这样的话儿?”又听得秋谷笑道:“我是好意前来报信,怎么你竟出口伤人?既是没有这件事儿也就是了。依我看来,劝你不必这般遮掩,和我说了真话,或者有些消息也未可知。”正是:   瘦损香桃之骨,小玉多情;荒唐割臂之盟,十郎薄幸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但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六回 真大胆登门报信 假小心曲意邀欢   且说章秋谷见了程幼勋,劈头就问他可有家人走失。程幼勋虽然觉得秋谷说话希奇,却还口中胡赖,不肯承认。后见秋谷说出这一番说话,方才着实的有些怪异,又把秋谷打量了一回,料道他不是个来历不明的骗子,便倒反问着秋谷道:“就算我家中有人走失,却是外边没有风声。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,怎么倒说得这般清楚,究竟可有什么消息呢?”   秋谷微微笑道:“我不说一个明白,料你那里得知?但是和你讲明,你却不可动气。”程幼勋听了这样话风,更加疑惑,急急的逼着秋谷要他说明。秋谷便把自己坐的椅子挪前一步,附着耳朵,把当初贡春树和程小姐怎样私通,如何怀孕,贡春树如何着急,赶到上海要求他想个法儿,自己念着朋友之情,如何答应,如何同到苏州,怎样叫人打听,又如何自己暗中通信,把程小姐救出牢宠,现在程小姐还在自家船上,一五一十的好像背书一般,滔滔滚滚说了一遍。又说:“这件事儿,多要怪你自家不好。从来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。你误了他的摽梅之候,怪不得要闹出事来。我虽然是个旁人,却不忍见死不救,眼睁睁看着你女儿一条性命生生丢在水中,所以我想个权宜之计,将他救了出来。如今事已如此,本来也不消和你说明,但是我明人不作暗事,特来和你讲个明白,好叫你自家心上分明。”   秋谷一面说,一面看那里老头儿的面色。只见他初起时低头不语,听到一半,早气得他满面通红,满头流汗,那颈顶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爆将起来,就有些忍耐不住的光景。再听得后来许多说话,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,双睛出火,浑身乱抖,一口冷气塞住了咽喉,几乎透不转来。不等秋谷说完,再也按捺不住跳起身来,把秋谷胸前衣服一把扭住,大骂道:“你这个人好生大胆,你拐了我的女儿,还敢前来送信!你好好的把我女儿送出,万事全休;如若不然,我把你扭到当官,这拐逃的罪名看你可吃得起吃不起?”   秋谷见了这个样儿,甚是好笑,只是哈哈冷笑道:“你不用这样野蛮,有话只管请说。你家女儿好好的现在船上,又没有逃出苏州。我好意前来送个信儿,要和你商量个善后事宜,免得坏了两家的名气,你倒这样的横跳一丈、竖跳八尺起来,也不想个情理。你想天下那有这样大胆的棍徒,拐了你的女儿还敢自己上门送信,好等你送到当官,自寻烦恼,可有这样的痴子么?我劝你暂时放手,我倒有句话儿和你商量。我若怕你送官,也不自己跑到你家来了,难道我既然来了,又肯跑掉了么?”   程幼勋虽然愤恨,却听着秋谷的一番说话实是不差,又怕这个事儿闹了出来,自家平日极是个言规行矩的人,生了这样的女儿不能管束,还有什么脸面见人?不如听着他的话儿,还好暂时遮掩。想到此间,那一扭着秋谷胸膛的手,早不知不觉的缩了进来,长叹一声,重新坐下,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,张开大口,气喘吁吁,对秋谷道:“你…你有…有…有什么说…说话,和我…我…我商量,快些说来,说说你…你…你把我…我女儿,拐到那…那…那里去了。”   秋谷见那老头儿气急败坏的样子,忍不住要笑出来,勉强忍住了,正色和他说道:“你是个读书明理的人,怎么全不懂事情的轻重”你家女儿既已失足在前,你不叫他嫁姓贡的,却叫他去嫁那个?难道还好再嫁别人么?至于我,本来是个旁人,与我丝毫无涉,原犯不着来管你们的闲事,但我替你仔细想来,这件事儿已经如此,不如将错就错,彼此认了亲家,凭着姓贡的把你女儿带回家内,只当没有这件事儿。   到了明年二三月内,暗暗的把你女儿送回。那时叫姓贡的堂堂皇皇的托人说亲,圆成好事,一则掩了旁观的耳目,二则全了自己名声。若是你一定不肯通融,定要送官究办,我是旁人,自然只好由你。姓贡的和你女儿都安安顿顿的现在船中,凭你去将他怎样。但想姓贡的既然送到当官,你令爱也不免当场出丑,就是你老先生自己也免不得匐伏公堂。姓贡的犯的罪名不过是一个和奸,又不是什么谋反叛逆,将来这件事儿张扬开去,你却怎的见人?况且就是把姓贡的办了一个罪名,于你有何益处?你家令爱又不能重嫁别人,就算是堂上官员秉公判断,也是只有断合,没有断离,那有叫你家令爱重去嫁人之理?照这样的想起来,你那方才的盛气自然而然的一齐消化。还是听了我旁人的解劝,做个半截汉子,落一个好好的收场。请你自家斟酌一番,到底如何办法,官私两样,凭你怎样便了。“   程幼勋起先听了章秋谷解劝的话儿,还是咆哮不服,不料听到后来,越听越是有理,更兼章秋谷的粲花妙舌,说得来八面玲珑,没有一句话儿不是入情入理。真是那黄河九曲,层出不穷;三峡春泉,倒倾瀑布。就是再顽钝些的顽石,听了这般说法也要点头,何况程幼勋虽然闭塞不通,毕竟还是个人类,这些利害岂有不知?   听了这番说话,好似暗室逢灯,旱苗得雨,一霎时心地光明,觉得章秋谷的说话当真不错,渐渐的面上的气色也回了过来,沉吟了一回,叹口气道:“只是便宜了姓贡的这个畜生,实在有些不服。他引诱了我的女儿不算,还想要把他拐着同逃,难道就是这么让他过去不成?”秋谷笑道:“你不要这样糊涂。你令爱既然嫁了姓贡的,姓贡的就是你的东床。你若要把他送到当官照例惩办,非但伤了你家令爱的心,就是你老先生的面子上边又有什么好看?况且这件事儿原是万不得已,方才不顾危险,做这样干犯名教的事情。这正是姓贡的一片血诚,不肯负心的好处。若是换了将就些儿的人物,早把这件事儿撇在一边,那里还管别人的死活,却叫你家令爱将来怎的收场?如此看来,姓贡的也算不得什么坏人,不过是犯了些儿风流罪过,没有什么天大的事情。俗语说得好:”毛厕越掬越臭。‘我看还是将就些儿,凭他去了的好。“   程幼勋听了,想想实在不差,虽然有些强词夺理的地方,却是想不出一句驳他的说话。左思右想了一会,实实的无计可施,只得长叹一声道:“罢了,罢了!我就听了你的说话,便宜了这个畜生。我也只当没有这个女儿,也不用遮人耳目。那以后的话儿再也不消提起,这样掩耳盗铃的事情尽可不必。”秋谷道:“这却你又错了。我今天的来意,原是卫顾你们的府上的名声,你怎的倒是这般说话?”说着,又附了程幼勋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儿,随后又道:“到了这个时候,仍旧把你们令爱暗暗的送到苏州,那时一样的央媒说合,一般的迎娶过门,那些不知细底的人那里看得出什么破绽?岂不把先前的这件事儿一齐都盖过了么?”   秋谷说毕,程幼勋正在沉吟,秋谷突然见屏门背后走出一个半老的妇人,约有五十多岁,走出屏门便向秋谷深深万福。秋谷连忙回礼。这妇人一屁股回身坐下,便对程幼勋道:“适才这位先生的话,我在后面已听得明明白白,真是再好没有的了。难得这位先生这样费心,顾全我们的面子,你还不快些答应,难道还想什么念头么?”程幼勋忽然被他的老婆走出来夹七夹八的说了一阵,想想除了这般办法,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儿,只得勉强应允。   秋谷见他已经答应,立起身来便想要走,却被这妇人拦住道:“这位先生不要性急,且请坐下,我还有话说呢。”秋谷只得重又回身坐下,问他有什么话儿,叫他快说。妇人便唠唠叨叨的盘问起贡春树的家世来,秋谷一一的回答。妇人又问可曾娶过正妻,秋谷一想,这倒不好瞒他,便答道:“这个不好隐瞒,实在已经娶过的了。”妇人听了呆了半晌:眼中便流下泪来。秋谷明晓得他的意思,便接着说道:“他虽然室有正妻,府上的小姐过去,一定是姊妹称呼,决不亏待,这倒我可以和他做个保人。”那妇人又道:“现在事已这般,也说不得的了。只是他将来要是亏待了我的女儿,我却要和他们说话的。”秋谷道:“这个自然,但请放心就是。”   秋谷因费了半天口舌,说得他舌敝唇焦,巴不得要立时回去。只听那妇人道:“你们的船停在那里,我还要到你们船上看看女儿,还有他的衣箱、镜箱随身动用的东西,让他带去。”一句话还未说完,程幼勋睁起眼珠,向那妇人说道:“这样不要脸的东西,你还去看他做甚?难道台还给他坍得不够么?”他老婆听了正要和他争论,章秋谷因急于要走,便打断他的话头道:“程老先生的话儿却是不错,此刻正要遮人耳目,还是不要去的为是。就是衣服、镜箱也都不必拿去,免得露了风声。这些物件自有姓贡的和他置备,不消费心。”说着立起来把手一拱,急急的走出门去。任那妇人在后边呼唤,秋谷只作不闻,飞也似的回到自家船上。见春树已经回来,置买了多少服用之物,正和程小姐在那里挑看衣服。   秋谷看程小姐已经梳洗,梳了一个懒妆髻,薄施脂粉,又换了一件衣服,出落得别样风流,千般袅娜。昨天晚上还是粗服乱头,花枝寂寞,如今却已是明妆丽服,环佩凌波,小蛮杨柳之腰,樊素樱桃之口,双涡晕酒,二笑倾城,比起昨夜好像换了一个人的一般。见了秋谷回来,一齐立起。春树连忙问道:“到底怎么样,没有碰到钉子么?我倒狠狠的替你耽心,幸而还没有怎样。你想那有拐了人家内眷,还自己送上门去告诉他?虽然没有闹什么乱子,这个胆量也就佩服你了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只是一味的胆小,晓得什么!我是看准了这件事儿准定闹不出什么乱子,所以才这般胆大。你想我章秋谷要是没有这般胆量,那里担当得起这样的事情?”说着,便把刚才的说话一一说了一遍,又笑道:“这一本戏文,生、旦、净、丑都是我一人独唱,作成你做一个现成快婿、自在东床,你还不要好好的谢谢媒人么?”   春树听了,也无别话可说,不住的点头痛赞,佩服秋谷的辩才智慧直到二十四分,感激秋谷的侠骨热肠更是五体投地。连程小姐在旁听着,也是感激万分,那心上的感情深深的印入脑筋,竟是个留了终身纪念。这也不去说他。   只说秋谷和春树商量,叫他坐着原船和程小姐一同回去,秋谷便在苏州城外暂落客栈,等贡春树到了苏州,一同再到上海。计议已定,秋谷忽又想起一件事来,便问春树苏州的几所住房那一处最大些,可肯出卖。春树道:“我的房子只有宫巷的一所住屋最是大些,只要有人肯出价钱,那有不肯出卖之理?”秋谷便把宋子英和亲戚代寻房屋的事同他说了,并道:“你既然肯卖,不妨找了子英,同他去看,好在你今天不能动身,我们就同去一趟可好?”   春树答应了,一同上岸,先到王小宝院中寻着了陆仲文,再托陆仲文写张条子,当场把宋子英约来,和他说了。子英大喜,便要立刻去看。当时由院内相帮雇到三乘轿子,章秋谷和春树同宋子英三人同坐,一直到宫巷潘玉峰家。春树请秋谷、子英暂在大厅少坐,自己进去了一会方才出来。有分教:   画舫笙歌之夜,檀板金尊;呼卢喝雉之场,崖勒马。   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七回 贡春树一棹载名花 章秋谷良宵圆好梦   再说贡春树同宋子英、章秋谷到潘玉峰家,暂请他二人在客厅坐下,自己进去了。一会出来,便请宋子英和章秋谷二人同到里边,春树陪着在前领路。宋子英前前后后各处看了一回。那一所房屋一共有五开间五进,头门进去,便是五间大厅,第三进是三间花厅,两旁另有两间书室,花厅背后有一座月亮门,一个大大的院落,有几处鱼池山石,松阴藤架,花木萧疏,布置得十分幽雅,再往后边两进便是上房。   宋子英看了一遍甚是合式,口中不住的赞好,重新回到大厅坐下。那大厅的前进便是头门,大门却开在偏左一边,进了大门向右转湾,却还有三间轿厅,头门左首便是门房,宋子英也去看了一遍,便向春树请问价钱。春树道:“我们既是要好弟兄,我也不说虚价,老实和??翁说,你们令亲果然要买,叫他出一万银子。这还是你老哥来说,又有章秋翁一力作成,要是换了别人,他就是多出些儿,我也未必肯卖。”   宋子英听了,道:“一万银子并不算贵。既承你春翁答应肯卖,我便竟是斗胆代我们舍亲定了下来。但是还有一件事儿要和你春翁商酌。如今的规矩,置备什么产业都要先付定洋,这所房子既然兄弟答应下来,理应先付些儿定洋才是,无奈兄弟到此已经日久,旅费有限,一时凑不出大注银钱。好在前日接着安徽来信,说舍亲已经进京,先派一个姓箫的账房到此替他料理事情,大约总在这几天可到。等他到了之后再付定银,不知你春翁可能相信得过?”贡春树连忙一口答应道:“定银不定银尽管随便,你我既然相识,何必要这样拘泥?况且有章秋翁在里头经手,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放心么?”宋子英道:“虽然如此,也要预先说明,既承你春翁看得起我,那是再好没有的了。”说着便仍旧同着秋谷,春树坐轿出城,宋子英便拉着秋谷二人到王黛玉家小坐。   王黛玉要叫宋子英吃酒,宋子英起头不甚愿意,没有爽爽快快的答应。王黛玉见他不肯,便走过来和他不依,坐在宋子英身上,一手勾着他的颈项,一手揪着他的耳朵,两人滚作一团。王黛玉更伸出一只玉笋一般的纤手,在宋子英两边脸上,“劈劈拍拍”的不住乱打,打的那声音好像知县堂上打着犯人的一般。章秋谷和贡春树坐在一旁,看见这般怪相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王黛玉只当没有听见,更加力的去拧宋子英的大腿,拧得个宋子英抱着头苦苦的告饶。王黛玉只是不理,直到了宋子英答应了他吃一台酒,方才放他起来,却还口中咕噜道:“耐阿敢勿答应呀,勿答应末,晏歇点办耐格生活。”宋子英刚刚坐起身来,听见了,把舌头一伸,打着苏白“嗤”的笑道:“耐格生活,倪昨日仔夜里向已经吃着格哉;今朝再要办倪格生活,是倪吃勿消格哩。”一句话说得秋谷等又笑起来。王黛玉急了,又要走过来拧他的嘴。宋子英连忙告饶,方才罢了。   王黛玉用一个手指头,用着气力在宋子英额上点了一点,道:“耐格人末勿知啥格骨头,敬酒勿吃要吃罚酒,倪恨得来!”宋子英正要回答,秋谷剪住他的话道:“算了罢,不用大家斗口,还是早些摆起台面来,我们吃了还要早些回去,今天晚上还有些料理的事情。”宋子英依言,便写了几张请客票头,叫相帮快些去请。   除了陆仲文、方小松之外,还有两个客人,一个姓顾,一个姓李,也都是城内有名的绅富。   相帮去了一会,方小松同陆仲文同来;又等了一回,顾、李两人也就到了。宋子英见客已到齐,发过局票,请客人席。那姓顾的名叫顾云卿,叫一个小清倌人,叫花二宝。姓李的名叫李子刚,叫的倌人叫金惠卿。当下坐了不多一会,又是金缓缓第一个先来。方小松见了先喝一声彩,众人也随声附和了几句,随后各人的局也都来了。宋子英酒量颇好,便抢着先要摆庄,众人因他是个主人,让他先摆。宋子英就独摆了五十杯,先和李子刚出手,五魁对手的乱喊起来。   秋谷本来是个爱静的人,不去理会他们,只回过头来和金媛媛密密的谈心。金媛媛道:“耐来仔好几日哉,阿要到倪搭去吃一台酒,请请客人?”秋谷一笑,尚未开口,金媛媛接着说道:“勿然是倪也勿是一定要耐吃酒,像煞俚笃说起来,总说倪搭仔耐两家头,做末做得蛮要好,为啥酒也勿吃一台?轧实倪做仔客人,搭客人要好起来,倒勿在乎吃酒勿吃酒。不过?俚笃格排人,总是实梗说法。耐阿好去吃仔一台,绷绷倪场面?”秋谷听了,不觉暗暗赞叹,便点头答应道:“你既然这般说法,我自然要绷绷你的场面,等回儿这边散席之后,翻台过去便了。”金媛媛听了大喜,加倍奉承。秋谷口内这般说着,心上却想着“金媛媛的应酬实在不差,不意苏州地方也有这般名妓”,便不觉也和金媛媛亲热起来。   这边席上,宋子英摆了五十杯庄,众人轮流交手,互有输赢。方小松等一个个一齐轮过,只有秋谷只顾和金媛媛说话,也不去管搳拳的输赢,直至宋子英要找他交手,方才打断了话头,两个便交起拳来。不料章秋谷意不在此,随便应酬,竟连输了十几拳,喝了十余杯急酒,不觉就有些头晕眼花。金媛媛看了,便把台面上的两盆水果──一盆荸荠一盆甘蔗拿了过来,叫秋谷吃些过酒。又亲手取两个荸荠放在秋谷口中,秋谷吃了几个,方才觉得头目清凉。因为连输了十余拳,不肯伏输,攘肩而起,又和宋子英搳了十拳。这回秋谷不敢怠慢,用着十分的小心去对付他。   果然宋子英被他捉住,也输了八九拳,方才把宋子英拳庄打掉。方小松连着又摆了三十杯,秋谷打了十拳,输了四杯。秋谷将四大杯拳酒折在一个玻璃缺内,正要叫金媛媛代吃,方小松嚷道:“不准代酒,代的要罚十大杯。”秋谷听了,只得仍把玻璃缸放在自己面前,却被金媛媛从肩上身伸过手来抢了过去,一口气咕嘟嘟的饮干,放下杯子,面上早添了一层红晕。方小松见金媛违例代酒,也不言语,自家取过酒壶,又叫娘姨取了三只大玻璃杯过来,放在桌上,斟了满满的三大杯酒,向金媛媛笑道:“你有心违令,定要罚你三杯。”秋谷和金媛媛讨情道:“他见我刚才多吃了几杯,有些醉意,怕我喝醉了,才和我代的,并不是有心违令,你不要这样顶真。”方小松那里肯听,一定要罚他三杯。金媛媛瞅了方小松一眼道:“方大少倪搭耐讲讲格个道理。看耐搭二少是要好朋友,不比啥格别人。二少吃醉仔酒末,只有耐方大少劝劝二少,叫俚少吃两杯,勿要吃坏仔自家格身体,格末像格要好朋友啘。阿有啥朋友吃醉仔酒,再要灌俚两杯,倪搭俚代仔,翻转来倒要罚倪格酒,唔笃想想看,阿有格道理?”金媛媛这几句话,把个方小松倒说得哑口无言,只得笑道:“晓得你们两个是恩相好,所以要在我们面上摆个样儿。”秋谷见方小松这般说法,知道他理屈词穷,乘势再和媛媛讨情,方小松也便依了。秋谷又约众人翻台到媛媛家去,众人一齐应允。散席之后,同到金媛媛家,一个个逸兴横飞,豪情遄发,直吃到晚上十点多钟,方才大家散了。春树自回船上,秋谷便住在媛媛院中。   到了次日,因贡春树要送程小姐回去,午刻便要开船,秋谷便到船上,把自己的几件行李发上岸来,就在宋子英住的长安栈内暂住。叮嘱了春树一番说话,叫他快去快来。又问:“他房子的事情怎样,可要等你回来?”春树道:“你在这边也是一样,诸事听你如何调度。尚若那边付了定洋过来,你不妨和我代收。我们这样的交情,难道还分什么彼此么?”当下贡春树又交代了宋子英一番,叫他房子的事情只要去请问秋谷,定洋也交在秋谷手中,“凡是他答应的什么事儿,我决不参差反悔。”说着,又和秋谷说了几句,匆匆的下船走了。   再说章秋谷住在苏州,专等贡春树到来同走,却没有什么事情,只天天和陆仲文、方小松在堂子里头打混。等了几天,贡春树还不见来,秋谷甚是焦躁。   那一天秋谷住在栈中,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,略略吃些点膳,觉得甚是无聊,便走到宋子英房内,打算要和他谈谈。刚刚走进房门,只见子英房内挤了一房的人,坐得满满的,七张八嘴的不知在那里谈论些什么。秋谷觉得不便,缩住了脚,正待退出,早被宋子英看见,连忙立起身来招呼进内。秋谷见他房内人多,不愿意进去,对着子英摇摇头道:“你只顾招呼朋友,不必同我客气。我们停会在王黛玉那里见罢。”宋子英见他不愿进房,只得罢了,却再三嘱付:“少停一定要到王黛玉家,我在那边等你。”秋谷答应了,便信步走出栈门,想到王小宝家去,问一声陆仲文可在那里。   走得不多几步,劈面来了两担行李,十分沉重,看那挑夫样儿挑得甚是吃力,头上的汗就如珠子一般。行李后面跟着一个人,低头急走,身上衣服虽然华丽,却宽袍大袖的不合时样,看他那样子就是一个寿头。那人跟着两担行李,急急的转了一个弯。不防章秋谷正在那转角上走来,正和他撞了一个对面,那人低着头儿,那里看见?竟是一直的向章秋谷怀里撞来。两边避让不及,躲闪不开,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,幸亏章秋谷眼明手快,伶俐非常,见对面有人直撞过来,急把身子略略一偏,趁着势儿就让了开去。对面的人来得势猛,那里收得住步儿,又被章秋谷把身子往左一偏,上面撞了一空,脚下绊了一绊,立脚不住,一个狗吃屎直扑下去,跌得他脊背朝天,胸膛着地。两旁走路的人看了这般光景,一齐大笑起来。秋谷也甚是好笑,反立定了脚看他。只见他跌在地下,扒了半天还扒不起。秋谷倒有些过意不去起来,走过去,轻轻一把就把他拉了起来。看他的面貌时,獐头鼠目,缩嘴短腮,不像是本城人氏,果然听他开出口来,是安徽一带的声气。当下那人跌了一交,跌得他浑身生痛,正在扒不起来的时候,忽然秋谷过来把他扶起,不免倒谢了几句,便各自分头走了。   秋谷回头看时,见他跟着挑夫径到长安栈里去了。秋谷暗想:原来也是住栈的人,却也不去管他。一直就走到王小宝家,一问陆仲文不在那里,并连王小宝也不在家,和仲文一同去坐马车去了。娘姨要请秋谷进房略坐,秋谷不肯。走出王小宝的大门,见有几部马车停在道左,正在那里兜揽客人。还有几匹川马,一般的歇在路旁,锦辔雕鞍,昂头掉尾,形状甚是神骏。秋谷暗想:怎么马路上边也有这般好马“正要近前打量,不防马车上有两个马夫认得秋谷,晓得就是上半年余香阁点书、甘棠桥跑马的章老爷,便围将拢来,你言我语的兜搭,要想做秋谷的生意。秋谷正在纳闷,便拣了一部绣花靠枕、闪光纱车垫的马车。那两个马夫都穿着一身外国纱的号衣,精光射目。正是:   珠帘十里,谁家白面之郎;玉漏三更,何处行云之路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看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八回 驰宝马争看绿衣郎 博枭庐埋冤曲辫子   且说章秋谷拣了一部最精致的马车,叫马夫放到石路口金媛媛家门口等候,自己却不坐马车,又拣了一匹小川马,把右手在马鞍略略的一搭,飞身而上,马夫递过丝鞭,秋谷加上一鞭,追上前面的马车。到了金媛媛门口,跳下马来急急的进去。   不一刻,同了金媛媛出来,叫他坐上马车,自家依旧骑马相随。到了马路中间,秋谷骑在马上放出手段,带紧丝缰,马后股连加几鞭,那马放开四蹄,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往前跑去。秋谷扬鞭揽辔,意态自豪,一霎时早追过了几十辆马车,耳边只听得呼呼风响。那些马路两帝的住家倌人,到了三四点钟差不多夕照衔山的时候,一个个坐在洋台凭栏眺望,见秋谷骑在马上灵便非常,更兼衣服鲜华,形貌秀丽,那马飞一般的在马路上往来驰骤,风吹衣袂飘飘欲仙。那些倌人见了,不约而同齐声喝彩。秋谷在马上听见甚是得意,跑了几个圈子方才勒转马头,追上金嫒媛的马车,慢慢的走。又跑了几趟,已经将近上灯,秋谷也觉兴尽,同着金媛媛回来,开发了马夫,把金媛媛送到楼上。想着宋子英约他在王黛玉家,恐他久等,便走到黛玉院中。一问宋子英已经来了一趟,有什么朋友约他出去说话,临走的时候,招呼房间里娘姨,请秋谷进房坐等。秋谷也无可不可的进房坐下,王黛玉陪着。   闲谈了一回,宋子英还不见来,秋谷觉得无味。正待立起身来要走,忽见门帘一起,走进一个人来。秋谷以为定是宋子英来了,岂知定睛一看,竟不是宋子英,就是方才在长安栈门口跌了一交的那个寿头码子,又换了一身簇新的衣服,后面还跟着一个人,匆匆的举步进房,正和章秋谷撞个正着。王黛玉见了两人,也不认得,还只认是和秋谷相识的熟人。秋谷当时摸不着头脑,见他们无缘无故的闯进房间,不觉怒从心起,竖起双眉,刚才开口骂了一句:“你这两个糊涂虫,怎么人也不认识,乱闯别人的房间?”正还要骂下去,猛见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,哈哈大笑道:“不要骂了,都是自己一家人。”秋谷听丁,方才住口不骂,举眼看时,原来第三个进来的人便是宋子英。秋谷晓得自家性急了些,却又不肯认错,只得向宋子英笑道:“我一时失口,得罪了你的贵友,莫怪莫怪。但是还有一层道理,不能怪我出口伤人。为什么呢?这里王黛玉院内是你宋子翁做的地方,这两位既是初到此间,你却不该让他先走,自家倒反缩在后面。我看见了他们两位,只认是闯房间的客人,所以开口骂了几句。你想这件事儿可不是你的错处么?”宋子英不等说完,哈哈笑道:“算了算了,就算是我的错处何如?你不晓得我们这位同乡,没有到过苏州、上海,老实说是个曲辫子儿,不懂堂子里头的规矩。他们刚刚走上楼梯,便三脚两步的走进房门,我那里追赶他们得上!恰恰的来迟一步,你已经在房里骂起来。你想想,叫我那里有这么的长脚?”秋谷听了不觉好笑起来,不再去和他说话。回过头来,便问那两人的姓名,彼此寒暄了一回。   原来那先走的叫萧静园,便是宋子英说的邹观察派来办事的账房;后随的叫汪慕苏,也是宋子英的亲戚,到苏州来顽的。当下一一通名已毕,章秋谷留心打量二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。看了半晌,觉得这两人的形景甚是好笑:身上的衣服虽然华丽,却真有些像曲辫子的样儿,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,头也不敢抬,低着头目不邪视,好像高僧入定一般。萧静园更是好笑,他听见宋子英说他们是曲辫子,他虽然不懂,却牢牢的记在心中,私自拉着宋子英问道:“你刚才说的‘曲辫子’是个什么东西?我的辫子,是刚在栈房里头叫剃头的打得好好儿的,怎么一回儿就得弯呢?”宋子英不听此言犹可,听了他这般说法,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,拍手弯腰,眼泪都笑出来了。章秋谷更笑得蹲在地上立都立不直,气都透不过来。王黛玉也笑得“格格支支”的,把一方小手巾掩紧了口,兀自笑得伏在桌上,几乎要滚入宋子英怀中。房间里娘姨大姐等人,一个个都笑不可仰。好一会,才大家止住笑声。萧静园还不懂笑的是他,鼓着腮帮子,一付正经面孔,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这般好笑,说了些什么东西,怎么我一句也听不出来呢?”宋子英听了又笑起来,拍着萧静园的肩膀道:“老弟,你算了罢,不用怄人了,这里头的筋络,你那里一回儿就弄得清楚?下回我劝你少说些儿,省得给别人笑话。”萧静园听了,方知他们笑的是他,只把他羞得满面通红,一言不发;连汪慕苏听了,脸上也红起来。秋谷见了恐怕他们老羞成怒,大家不好看相,便用别的话儿忿了开去。   当夜宋子英和萧、汪二人接风,就在王黛玉家吃了一台。席间说起房子的事情,宋子英便向萧静园道:“前天我看了一所房子,甚是合式,但是还没有付得定洋,不知你带了多少钱来?”萧静园道:“我虽然带了些银子出来,要付定银只怕不够。”   宋子英道:“定银不拘多少,就少些也不妨,明天我同你先去看一趟房子,再付定银可好?”萧静园点头应充。宋子英又和秋谷说明,要请他同进城去,秋谷也答应了。当下席终之后各自散去。   到了明天,果然宋子英同着萧静园来约秋谷一同进城。萧静园看了房子也说甚好,便问秋谷要付多少定银。秋谷道:“这个不拘多少,听凭尊便就是了。”宋子英一口答应,先付一千银子定洋,约定日期照付,暂交秋谷代收,萧静园也就应了。   三人仍旧一同出城,萧静园因要到钱庄去照验汇票,就在半路分头自去,秋谷只同了宋子英一起出城。   隔了两天,约付定银的日期到了,只见宋子英走来说道:“这两天那位萧公同着汪慕苏甚是奇怪,看他心神不定,好像一刻都坐不住的一般。昨天晚上没有回来,临走的时候我还问他,应付的定洋明天怎样,他说已经预备,只要去划好了票子送来。今天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,我倒狠替他们耽着心事,不要他们两个土地码子到各处混跑,闹了什么乱子出来,这可不是顽的。”秋谷道:“他们虽然初到苏州,料还闹不出什么乱子,你只顾放心。”   正说着,已见萧静园走了进来,子英埋冤他道:“你怎么这样的忙法?昨天没有回来,今天直到这个时候方才回栈。不知你在那里耽搁了一夜工夫?如今也不必说了,前天说的定洋怎样,票子可曾带来?”萧静园听了,低着个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宋子英连问了几遍,不见萧静园答应,十分诧异起来。秋谷也觉得不解。宋子英立起身来,逼近萧静园的身旁再三追问,方见他无精打彩,丧气垂头,一付不高兴的样子。宋子英看了,明知事有蹊跷,越发逼住了问他。萧静园起初还不肯说,后来被宋子英追得急了,方才叹一口气道:“不必说了,总是我自家不好。忽然一时高兴,和他们赌起钱来。一夜工夫,输了一千九百多两银子,把带来的两张汇票一齐输掉,定钱是付不成的了,只好随后再想法儿。”宋子英还没有听他说完,直跳起来道:“怎么说,你一夜工夫输了一千九百两银子,你在此间没有认得的朋友,怎就有人合你赌钱,又怎的会输这许多?你且说说我听。”此时秋谷在傍听了,也不觉惊心,便侧着耳朵听他说些什么。萧静园料想隐瞒不过,只得实说道:“我原不认得这一班人,多是汪慕苏的朋友,还有几个是钱庄上人。昨日他们雇了一号灯船,请汪慕苏去游虎丘,连我请在里头。他们一班人闹到晚上,高兴起来,便约我们二人同赌,我同汪慕苏不合一时答应了他,胡乱入局。起先原是想赢的,不料入局之后,有输无赢,输到后来,大家发起火来,便一百两、二百两的重打,不到半夜,把两张汇票一齐输得精光。你想这件事儿如何是好?若是我自家的钱,输掉了也还罢了,偏偏都是东家的银子,叫我带到苏州和他办事,如今输得两手空空,叫我怎生设法?”萧静园一头诉说,急得满头是汗,那面上的形景做得甚是为难。宋子英听了,连连顿足道:“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?如今银子已经输得精光,还有什么法儿可想!你自家想想,可怎的对得起人?”萧静园听了,那里答应得出来,默默无言,逼得面红颈赤。   宋子英又想了一回,问萧静园道:“你们还是赌的牌九,还是赌的摇摊?怎会输这许多,不要你寿头寿脑的去上了别人的当罢?”萧静园道:“赌的不是牌九,也不是摇摊,他们说起来叫做什么‘抓摊’,是用一把棋子盖在茶碗里头,叫人打的。”宋子英道:“做庄的人可是随意抓一把棋子,把茶碗合在上边,那茶碗上横搁一只筷子,等你们大家打定,再把茶碗移开,用筷子拨着棋子的多少,可是这样的赌注么?”萧静园道:“一些不错,正是这个样儿。”宋子英把桌子一拍道:“如此说来,你果真上了别人的当,冤冤枉枉的去送掉这许多的钱,真是糊涂到极处的了。”萧静园听了,有些疑疑惑惑的,不肯相信道:“据我看来,这个抓摊里头,不见得做得出什么手脚。况且这一班人都是汪慕苏的朋友,料想不至于做弄着他,若说是汪慕苏串同了别人前来哄我,我看慕苏虽不是一定什么正人君子,但他是个有钱的人,决不肯做这样的事情。更兼他昨天晚上比我输得更多,那里做得出什么花样?我劝你不必疑心,不过我的运气不好,所以输这许多罢了。”宋子英冷笑道:“你这个人真是二十四分的糊涂,自己输了银钱还说没有上当,天下那有这般痴子!你还当汪慕苏的一班朋友都是好人么?他们遇着了你们这一对寿头码子,不弄你们的钱,却弄那个的钱?难道他们做了这行翻戏的生意,喝西北风不成?”   萧静园听了似乎觉得有理,便有些半疑半信起来。还未开口,宋子英又道:“说起那汪慕苏来,自然不是有心做你,但他的为人比你更加无用,自己已经输得一塌糊涂,还能来照顾你么?你说抓摊里头做不出什么手脚,待我细细的说与你听。   他不是做庄的时候,要拿一只筷子搁在茶碗的底面么?这就是他们的暗号:用一个指头拈那一根筷子,便是做的幺门;两个指头,便是二门;三门,四门都是一样。   他们一班同伙的人在旁看了,自然领会得来。这里头的弊病真是说他不尽,怎的你还这样的糊涂?“萧静园听他说得抓摊的毛病,方才恍然大悟,自家懊悔万分。宋子英又道:”如今事已过去,追悔他也是枉然,倒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紧,输了二千两银子,一时那里弥补得来?最好今天你先想个法儿,把房子上的定银付了,其余的或者我再替你慢慢的弥缝,若叫我们舍亲晓得,你这碗账房的饭那里还吃得成?“   萧静园道:“我正要请你和我想个法儿,你在此间认得的人多了,或者有些法想,也未可知。”宋子英皱着眉头道:“我虽然有些认得的朋友,却没有通融钱债的交情,你何不到汪慕苏那边暂借一二千银子,救了如今的燃眉之急,随后便好慢慢商量。”正是:   欲擒故纵,淮阴背水之兵;一掷千金,刘毅呼卢之技。   欲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五十九回 萧静园输钱重约赌 王云生设计报前仇   且说萧静园听了宋子英的话,皱着眉头连连摇手道:“你还要提起汪慕苏,还当他是什么慷慨人物么?我不然也不至于到此刻回来,就是在汪慕苏那里坐了半天和他商量,要向他暂借一千银子凑着付今天的定钱,慢慢的再设法还他。谁知他非但分文不借,反把我数说了一场,说我不应这样的荒唐,刚刚到得苏州,便把带来的银子一齐输掉。又说他现在虽有几千银子,因为昨天输多了,要做翻本的本钱,那有多余的钱出借。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篇儿,我被他气得昏了,一句也没有回答他,只得跑回栈房向你设法。你还没有晓得汪慕苏的脾气,输起来一千八百,三千五千,不以为奇。越是输得利害,越是赌得利害。若是有个朋友要问他设法借钱,他就立刻翻转面皮,回答得斩钉截铁,真猜不出他是个什么性情。”   宋子英听了,沉吟中语,停了一回方又问道:“昨天晚上慕苏输了多少,可曾拿来现钱来么?”苏静园道:“慕苏输得比我更多,输了三千一百多两银子。见他拿了一张三千两的庄票出来,其余的多是现洋。”宋子英诧异道:“你们总算是书房赌,怎么会输这许多?”萧静园道:“我是输到后来发了火性,打得大了,所以输了这些。慕苏自己虽然打得不大,却专爱移吃别人的注目,把别人压的不论多少,通通吃到自己一门,开出来偏偏又被庄家吃了,慕苏却要照数赔人,所以上家虽然赢钱,下风却个个不输,单单的输了我们两个。你想这不是性气么?”   宋子英扑嗤的冷笑了一声道:“明明是你们两个寿头去上了他们的圈套,却还在这里糊涂。如今钱已输掉,追也追不转来,你做了这一笔亏空,总要想个法儿才好,难道凭他这样么?”萧静园听了,呆了一回方开口道:“你想我初到此间,有什么法儿好想?不比你在此地长来长往,无论如何总有几个熟人,这件事情总要仰仗你的大力替我想个法儿,料理开了我自然日后也有补报得着你的地方,千万不要推诿。”说着,就立起身来朝宋子英作了一个揖。宋子英摇头道:“我如今是个客边,和你一样,怎么一刻儿工夫就借得出这许多银子?就是借起钱来,只好二三百银子,多至四五百银子,还好和你转转手儿,那里凑得出一千银子?”萧静园听了宋子英真无法想,不觉双眉紧锁,满面愁容。又附着宋子英的耳朵说了半晌,仿佛都是央恳他的话儿,看那萧静园的神气,十分着急,脸上边显出为难的样子来。   秋谷在旁听了半天,觉得自己叉不进话去,便立起身来要想出去,却被宋子英拦住道:“章秋翁且请坐下,兄弟还有事情要和秋翁计议。”秋谷听了只好坐下。   只见宋子英听了萧静园的说话,一会儿点,一回儿摇头,不知他心上想些什么。直到萧静园把话说完,宋子英也不言语,默然半晌,好像心上在那里打算什么事情,约有两刻钟的工夫。秋谷看着心焦,又不好走了出去。又等了一回,宋子英方向萧静园道:“法子是替你想了一个在此,只是我不犯着为你的事,做出这样事情,如今也说不得了,要救你的一时之急,只好这般办法,拿他来顶个缸儿的了。”这几句话儿,不但萧静园听了摸不着头脑,连章秋谷也不懂起来,急急的要听他说下去。   萧静园更是眼睁睁的看着宋子英的脸上发怔。宋子英看了笑道:“我不说个明白,你们自然不懂,在我的主意,要把你昨天晚上输掉的钱一齐在汪慕苏身上拿他回来。   好在你输的钱,都是汪慕苏的朋友赢了进去,你本来不认得这一班人,算起来总算是他连累你的;况且他眼见你输了二千银子,方才问他开口借钱,他竟是一毛不拔,还要把你数说一番。像他这样的啬刻,也不是什么有肝胆的好人,我们就是算计了他,也算不得伤天害理。“   宋子英这一番说话说得没头没脑的,萧静园更不知他说的什么。章秋谷素来是一个性急的人,这一下子的闷葫芦可把他呕得急了,立起来向宋子英道:“你说了半天的话,牵枝带叶的一大套儿,我听了半天听不出你是什么意思,不知你说的到底是那一路的话儿?真是京戏里头《翠屏山》潘老丈说的:”你不说我还有点明白,给你这么一说,我可更糊涂了。“你方才的一篇说话可真把我搅糊涂了。”宋子英听了,自己也觉好笑道:“这是我自家不好,没有说得明白,难怪你们不懂。待我慢慢的说出缘故来,你们就晓得了。”说罢,便问萧静园道:“你不是说那汪慕苏的赌品十分利害么?”萧静园道:“怎么不是!”这个赌法我从来没有见过,可真是少少儿的。并且他还有一种脾气,不懂他是个什么性情,你们压着幺门,他偏要吃到三门上去;你们压在四上,他偏要吃到二门上来;你们越是压得多,他越是吃得高兴,凭你压得再大些儿,他也总是要吃。若是他本来压的进门,只要见别人跟了他一记进门,他就赌气把自己的注目连别人的注目,移的移,吃的吃,一齐放到出门去了。一刻儿的时候,输了一千二千,他却毫不放在心上,你想这般赌法,不是有意和银钱作对么?“宋子英听了大喜道:”既是如此,这是再好没有的了。我想他既然爱赌,只要有人约他赌钱,他一定没有不到的。我们何不约几个人,凑些本钱,去把他约到此间和他赌上一赌,彼此打个暗号,齐心捉弄着他,怕他不输掉三千二千银子么?那时把你输掉的钱在他身上翻了回来,可不是个稳稳当当的主意?   虽然论起理来,这样的事情不是我们做的,但是你输了这一笔钱,事体十分尴尬,也叫作出于无奈,不得不这样的腾挪。况且他是个有钱的人,也不在乎这几千银子,与其叫他去输给别人,落得补补你的亏空,你想我的主意可还不差?“   萧静园不等宋子英说完,连连的点头道好道:“你这个主意想得真是聪明。一时除了这个从权的法儿也想不出什么道路,顾不得他平日的交情,只得是要这般一做的了。”宋了英道:“还讲什么朋友的交情!他若还念着平日交情,见你这样为难,就该和你想个法子才是,难道他是拿不出银子的人么?”萧静园听了连声道是。   宋子英又向章秋谷道:“刚才兄弟的话儿,秋翁想已听得明白,不知可好屈尊些儿,到那约赌的一天请秋翁等一同到场。人多了,觉得好看些儿,总请秋翁枉驾帮帮静园的忙。”章秋谷起初听得宋子英忽然想出这个主意,要翻汪慕苏的钱,心上就有些觉得不以为然,却为的与自家无涉,不好去劝阻他们,后来又听得宋子英要约他同去,便想一口推辞。不料一刻之间又转了一个念头,想道:“这件事儿,不晓得他们究竟怎生做法?我却从来没有看过。到了那一天去看看热闹也是好的。”   想罢,便高高兴兴的答应了一声。宋子英不胜之喜,拱手相谢,连那萧静园也说了无数的好看话儿。宋子英又细细的和秋谷说明关节:“只要看做庄的人拿筷子的时候是几个指头,倘或是一个指头,便是进门,赶紧先把自家的注目放到进门上去。   汪慕苏既是这般公子哥儿的脾气,一定要把我们的注目吃到别门上去,好显他的威风。你们只要压得大些,怕不赢他三千五千银子?只消把静园输的捞了转来,也就罢了,我们也不是做这样事情的人。“秋谷听了,只得也随口答应。   萧静园道:“话虽如此,却打算在什么地方呢?”宋子英道:“这个地方,却要想得稳当些儿,客栈里是不便的,堂子里更加耳目众多,给他们传说出来不是顽的。”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有了,你前日输钱,是他们请你坐灯船逛虎丘。如今七月天气,正是游虎丘的时候,我们不如也雇一号灯船,专请汪慕苏去游虎丘,索性连陆仲文、方小松都请里头,多几个人,也好壮壮我们的威势,你道这般可好?”   萧静园听了连连点头,又恭维了宋子英几句,便也散了。   章秋谷回到自家房内,却不免心上有些疑惑起来,想着他们好好的忽然要赌起钱来,虽然他是想骗姓汪的银钱,原与别人无涉,但是同在一起的人,免不得总要小心防备,不要他们内中有甚圈套,上了他的钓钩,那时就懊悔嫌迟了。想了一会,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形迹可疑的地方。忽又回头一想,断没有这个理儿,他们骗姓汪的,又不要我旁人拿出钱来,何必这样的瞎费心思,多疑多虑。况且姓汪的也是他们一帮,就是他们赢了他一千二千银子,又不是外帮的人,与我什么相干?再看萧静园的样子,一付土头土脑的神情,不像会什么假话,就算他竟是假的,我也要看看他们到底怎样的骗人,如何的下手,也算是我到苏州来阅历一番。不要说是他们这几个人儿,就是夏间在上海的时候,王云生做那仙人跳的勾当,被他拿着了真凭实据,尚且凭着我的嬉笑怒骂,竟是无可如何。这样冒险的事情我都不怕,难道到了今日之下,倒怕了他们这几个人么?想到此间,便不知不觉的放宽心事,看着宋子英、萧静园这般人物好像小孩子的一般。   看官,你道宋子英和萧、汪二人究竟是何样的人物?原来果然是一班倒脱靴的赌棍、翻天印的流氓,就是王云生的一班党羽。章秋谷梦里也想不到,他们和王云生都是一起的棍徒。王云生自从在上海吉升栈内被章秋谷说破机关,栈内存身不住,只得当时回转苏州。可怜花了多少本钱,费了许多心血,指望好把章秋谷当场讹住,诈一注大大的银钱,想不到章秋谷机警过人,精明出众,非但弄他不倒,反被他当场叫破,吃了一场天字第一号的大亏,从此上海地方不能再到。王云生回到苏州,把个章秋谷恨得咬牙切齿的,恨不得当时把他捉住通上几刀,方出这一口恶气。气到极处,只得会齐了一班流氓戏子、光棍马夫计议这件事情,要报这个仇恨。无奈章秋谷现在不在苏州,也不着他的什么花样,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法儿,只得大家叹一口气,认个晦气也就罢了。   近来王云生因合着一班流氓在租界上拆梢,被巡捕扭到捕房关了一夜,解到工程局来。工程局委员问了一堂,把他枷在青莲阁门口示众。伽到一月期满,责释出来。租界上犯了这件案情,出头不得,只得又去给了宋子英等一班赌棍,做那翻天印、倒脱靴的勾当。城里狠有几个初出茅庐的乡绅子弟吃了他们的亏。近来宋子英又看上了陆仲文,想着他滥赌狂嫖,一定有些油水,便要想个计较去交结他。有一天,陆仲文正在蔚南村大餐馆内请客,却只有主客二人。宋子英串同了细崽,叫他进去和陆仲文商量,说是客人拥挤,没有房间,有一个单身客人要和他拼个座儿。   陆仲文是个公子出身,那肯答应,不想话犹未了,宋子英早已走了进来,对着陆仲文就是深深一揖道:“实在对不起尊驾,暂时拼个座儿。”陆仲文见他人品不俗,衣服风华,又是这样的谦恭客气,一时倒翻不转面来,只得说道:“一样多是客人,拼个座儿何妨,这间客座又不是我包下来的,何必这般客气?”宋子英见他答应,心中大喜,趁势坐了下来。有分教:   看破樗蒲之战,五木无灵;怒挥子路之拳,流氓丧胆。   欲知陆仲文怎样上他们的圈套,请看下,回便知分晓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回 吃大菜贵绅中计 游虎丘画舫嬉春   且说宋子英见陆仲文答应和他拼座,欢喜非常,搭讪着就和陆仲文坐在一起,彼此问过了姓名。陆仲文心上虽然不甚舒服,却又没本事叫他出去,只得略略应酬。谁知不去理他还好,这一理他可就惹出事情来了。宋子英放出和身本事,十分巴结,满口恭维,把一个公子脾气的陆仲文应酬得甚是欢喜,渐渐的和宋子英知己起来。及至一顿番菜吃完,宋子英进门的时候预先把钱放在柜上,抢着和陆仲文一齐付了。陆仲文那里肯叫他破钞,自己拿出钱来交给侍者。无奈这个细崽早已受了宋子英的贿赂,死也不肯接他的钱。陆仲文无可奈何,只得罢了,脸上倒有些讪讪的样儿,向宋子英道:“怎么今天竟扰了你的,可不是笑话么?”宋子英连忙说道:“陆仲翁说那里的话,你们二位是请也请不到的,难得今天赏我的脸,作个小东,只要你仲翁不嫌简慢,我就承了你的情了。”说着哈哈的笑起来。陆仲文听他这般说法,倒不好再说什么,只得谢了一声,一同出去。宋子英又再三拉着他们二人,到王黛玉家去打茶围,陆仲文本是个无可不可的人,就答应了。只有陆仲文请的那个客人再三不肯同去,就先告辞进城去了。这里宋子英见他走了,乐得少一个人,免得他在旁碍眼,便同了陆仲文到王黛玉家来。又竭力的恭维了陆仲文一顿,那胁肩谄笑的样儿,一时那里形容得出。   自此一连几天,宋子英都和陆仲文顽在一起,又请陆仲文吃了几台花酒,陆仲文少不得也要回请他。那消半个月的工夫,早把陆仲文骗得死心塌地,意服心输,觉得世界之内,朋友之中,只有一个宋子英是大大的好人,是知己的朋友,除了宋子英一个,再没有什么别人赶得上他们两个的交情。宋子英看着陆仲文的这般坚信,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,若要动起手来,是拿得住千稳万当的了。   正要下手这个当儿,奇巧不巧,恰恰章秋谷同着贡春树也到苏州。陆仲文应酬秋谷,不免也耽误了两天工夫,却被王云生的党羽打听着了,便邀了宋子英一同商议,要想报上海的冤仇。大家斟酌了一回,斟酌不出个道理。他们晓得章秋谷世代簪缨,出身贵介,苏州地面自然总有相识的亲朋,要和他打起官司来,是万万打他不过的。这个念头也不用去转他。只有聚起一班光棍邀他个狭路相逢,或是把他羞辱一场,打他一顿,也算报了这个冤仇。等到他明天送官究治,一则并无证据,二则不识姓名,料想他一定无从查访。但是又有一件难处:章秋谷自幼投师习武,技勇过人,等闲十个八个人儿近身不得。何况苏州这班流氓都是风吹得倒的烟鬼,那里禁得起秋谷的尊拳,谁敢轻身尝试?所以王云生和宋子英想了几天,终是奈何他不得。后来还是宋子英出了一个主意,说:“陆仲文既是与他认得,我们何不想个法儿,把他们两个打在一起,狠狠的翻他一场,只叫姓章的大大的输掉一注银钱,我们也算报了仇了。”众人听了,都说宋子英的主意不差。   当下宋子英和一班同党的人细细商议了一番,把诸事安排停妥,却故意写条子去请陆仲文吃酒,叫仲文代请几位客人。果然章秋谷被陆仲文拉着同来。他又拿出好巴结陆仲文的工夫来巴结秋谷,果然章秋谷着了他的圈套,把他当作好人。又假说个姓邹的亲戚要买房子,托仲文、秋谷二人代他留心寻觅。章秋谷并不疑心,和贡春树说了,同进城去看过房屋,就问价银。宋子英却故意一口允许,又说只要等姓萧的帐房一到就好先付定钱。这个道儿,凭你是个神仙化身的人也是参他不透,免不得要着了道儿,何况是一个目空一世的章秋谷,一个纨袴出身的陆仲文。为什么呢?你想大凡世上的骗局,总是骗着别人拿出钱来,那有做骗子的人倒反拿出钱来,买所住房之理?况且房屋这件东西是生根的产业,和那金珠宝贝不同,不是可以骗了人家的房子就好逃走的,有这几层道理,所以就是章秋谷那般利害,这样机灵,一时也被他们糊涂住了,想不出他们的鬼计来。   如今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且说宋子英见章秋谷已经上当,把他当作个老实商人,却绝口不提起“赌钱”两字。到了付定钱的时候,故意的把萧静园一挤,不知不觉的把萧静园赌输的一桩公案挤了出来,却慢慢的从萧静园设法借钱,再落到汪慕苏身上,好叫章秋谷在旁看着绝不疑心。这样的调度安排,真算得是韩信奇兵,陈平妙计,果然一毫马脚也没有露出来。不料,章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,虽然一时瞒过了他,那里防备得许多破绽?听他们说到“赌钱”两字,不觉起了一番疑心。又为他们要翻姓汪的钱,与自己并无干涉,又不要自己出钱,倚仗着自家胆大才高,不把这些人放在心上。要看看他们如何的举动,怎样行为,也好自己长些见识,便只当没有这件事的一般。   过了一夜,果然宋子英雇了小陈家的灯船,把章秋谷、陆仲文一同请到,只有方小松有事不来。宋子英隔夜已经和陆仲文说得明明白白,要他帮帮萧静园的忙,赢了汪慕苏的钱,三七开拆。陆仲文本来是个爱赌的人,又听得许他进款,自然乐得答应。   秋谷到得船上时,陆仲文已经来了,只有汪慕苏还没有来。宋子英又问秋谷可曾备些资本,“等少停入局之时,大家动手一齐重打,只要看着我的指头暗号,自然不差。汪慕苏既有这脾气,一定要把你们打的吃到别门,输出他的火来,定要记记重打。静园前天输掉的二千银子,不怕不在他身上回来,但总要你们二位帮他的忙才好。”陆仲文听了自然是一口答应。章秋谷却微微的笑道:“我虽然带了些本钱,却是旅资不够,所以带得少些。但是我兄弟向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,为的是萧静翁输得多了,又是你宋子翁的意思,不得不勉强应酬,凑你们大家的兴,只是资本不多,恐怕赔不上你们的豪兴。”宋子英听了,就觉呆了一呆。陆仲文接着道:“你这个人真是多虑,本钱不够怕什么,放着我们这几个朋友,难道不和你想法不成?”章秋谷尚未开口,宋子英又道:“陆仲翁说的话儿一些不错,我们本来单是算计那汪慕苏,要想赢他的钱补静园的亏空。至于我们这几个人,暗中都是一起,大家可以通融,章秋翁不消多虑。况且我们这个法儿,原不用什么本钱,赢了下来,大家都有些儿好处,我晓得你们二位是不在乎此的,只算得个彩头罢了。”陆仲文听了,连连称是。   章秋谷此时已经起了疑心,差不多心上已有三分明白,面上却假作不知,依旧微微冷笑道:“宋子翁的说话自然不差,但我兄弟从来不要这样的钱。这三七对分的话再也休提。我不过看着你们二位的面情,今天和你装些幌子。若一定提起分拆的一层说话来,我却立刻就要告辞,不敢领教了。”宋子英和萧静园听得章秋谷的说话来得锋芒,晓得事体有些不妙,那面上顿时就变了颜色,发起楞来。章秋谷冷眼看他们的神气,心中已猜着了五分,却又恐怕被他们看出,倒回过脸去,故意寻些闲话和陆仲文随口攀谈。   宋子英停了一刻方才回过面色来,立起来便向秋谷打了一躬,道:“既是如此,我也不敢勉强,但是承秋翁这般关切,义气过人,我和静园只好放在心上,随后补报的了。”萧静园在旁听着,也跟着宋子英打了一拱。章秋谷连忙还礼,不免又谦让了几句。陆仲文见了却大不为然,口中咕噜者道:“你这个人的脾气实在希奇,放着教你赢钱,你却自家不要,天下那有这般痴子!要晓得如今世上,凭这良心天理是万万行不去的。只好把你这个良心暂时收拾起来,或者将来还有得法的日子。”秋谷听了只是微笑,也不回言。   陆仲文正在说着,汪慕苏已经来了,坐了一乘簇新的蓝呢中轿,跟了两个年轻的俊俏跟班。轿子停在岸边,汪慕苏走出轿来,这里的船家早已搭好扶手,扶着汪慕苏慢慢的走上船头。宋子英和萧静园一齐迎到头舱,汪慕苏只朝着他们弯了一弯腰,就大摇大摆的走进中舱,那架子狠有些儿可厌。宋子英和萧静园跟在他的后边,进得中舱,秋谷和仲文,免不得立起招呼;汪慕苏却非常客气,他们本来认得,不免又要寒暄一番。宋子英便问汪慕苏船上可要带局,汪慕苏道:“大远的路去游虎丘,不带个把倌人,有何趣味?”萧静园听了,便问船家要了笔砚,写起局票来。先写了汪慕苏的如意堂陆韵仙,又写了自己的翠凤堂金宝珠,宋子英仍叫王黛玉,陆仲文和章秋谷不用说自然是王小宝和金媛媛了。   秋谷趁他们正写局票,便把陆仲文拉了一把,立起来望船头上走了出去。陆仲文会意,随后也跟出来,问他有什么话说。秋谷道:“今天看他们的样儿不对,恐怕事有蹊跷。你不要去上了他们的圈套,只要跟着我的眼风行事,包你不差。停回儿上起场来,你看我打得多,你也打得多些,我打得少,你也不要重打,总看着我就是了。”陆仲文听了那里肯信,况且他心上只把一个宋子英认作心腹之交,章秋谷那里说他得动。当下把眉头连皱几皱道:“你也太小心了,为什么要这样多疑?依我看来,宋子英的为人甚好,一定不肯做这样的事情。你不要这般疑惑,我和他出个保单何如?”章秋谷还待和他细说,禁不得宋子英叫萧静园到船头上来请秋谷内舱去坐,便把话头打断。秋谷和仲文一同进去。   坐了一回,各人的局陆续到了。宋子英便叫水手开船,水手们答应一声,抽起跳板把船拦开,点了一篙,那船便顺流而下。起先没有开船的时候,坐在舱中甚是燥热,开船之后,顿觉得清风徐起,水波不兴。秋谷等坐在舱内谈谈说说,甚觉开怀。不多时,那船已开到山塘左近,波平如镜,碧天无云,看着两边岸上的景致,不知不觉的立时间心地清凉。只见这一边画阁凌云,那一处垂杨拂面;这面是栏杆映水,那边是红袖凭栏,说不尽的许多景物。秋谷暗想,他们这一班俗不可耐的人,只晓得赌钱、吃酒,料想他们不懂这些,落得待我赏鉴赏鉴。正在倚着船窗留连凭眺,觉得背后一阵香风,一个人将秋谷肩背上拍了一下。秋谷急回头看时,原来就是金媛嫒立在自家背后,清胪照彩,巧笑流波,含笑向他说道:“耐一干仔来浪看啥?让倪也来看看虐!”秋谷便携着金媛媛的纤腕,一同倚在船窗向外观看。   恰好船已到了山塘,就在吉公祠前几株垂杨下边停泊,众人约了秋谷,并带了一班倌人,一齐步上岸来。鬓影撩人,和香扑面。到吉公祠内吃了一碗茶,徘徊一会,方才仍旧上船。   船家已在中舱摆起台面,果盘、小吃排得整整齐齐。宋子英便请众人入席。那些倌人都坐在客人身后,履舄交错,钗弁纵横。那小陈家的船菜是苏州有名气的,比起上海堂子里头的菜来真是高了几倍。有分教:   破机关于顷刻,杯酒戈矛;惊豪士之风神,黄衫挟弹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一回 倒脱靴两番骗局 破机关一怒挥拳   且说小陈家的船菜,是通省最精致的烹庖。端上菜来,十分精洁可口,众人极口称赞,秋谷倒饱餐了一顿。众人因饭后就要赌钱,都不吃酒,只略略的吃几杯酒,应个景儿,便请主人赐饭。一时间饭毕,船户递上手巾,收过台面,又泡上茶来,出??自去。   这里众人喝了几口茶,便要商量上局。先是汪慕苏头一个答应,嚷着还叫快些。   宋子英便把预备的一把围棋子、一只铜盘拿了出来,放在台上;又取了一只茶杯,再问船家要了一只象牙筷了。宋子英便让汪慕苏做庄。汪慕苏道:“我向来不做上家,你不必和我客气。”宋子英听了,又让秋谷、仲文二人上去做庄,两人一齐不肯。宋子英笑道:“既然你们大家不肯出手,只好待我自做庄家便了。”说着,便坦然高坐,把棋子抓在手中,看他在袖内做了一回,就把棋子放在盘中,用茶碗向上头一盖。仲文却呆了一呆道:“这个顽意,不要亮宝的么?”宋子英道:“亮宝是骰子摇摊,要看他的宝路,才要先亮三摊。这个抓摊却没有什么宝路,凭着庄家的高兴随便做去,一些没有毛病,所以不用亮摊。”陆仲文听了方才明白,当下大家动手。秋谷又附着耳朵悄悄嘱付仲文,叫他不要重打。这个时候,见宋子英两个指头拈了筷子放在碗底上面,秋谷就取出一张十元钞票打在二门上。陆仲文因是第一摊,也只打了十元。萧静园只打五块钱的一张钞票,只有汪慕苏打了五十块钱青龙,又把萧静园打的也吃到青龙上去。   看官且住,章秋谷既然心上有些疑惑,为什么还肯跟着他们一起赌钱,岂不是在下做书的人自相矛盾么?看官要晓得,章秋谷的心中虽有几分疑惑,却究竟揣摸不定他们的情形,也不过是个悬想之词罢了。况且他自恃才高胆大,一定不至吃亏,所以把自己的疑惑放在心中,面子上和他们混在一堆,究竟要看看他们怎样。这是章秋谷一生好奇冒险的性情,如今不在话下。   宋子英开出宝来一数,齐齐整整的十个棋子,恰恰是个白虎,应配秋谷和仲文的六十元,吃了青龙上慕苏的五十五元,宋子英照数配出。汪慕苏除了自己输的五十元之外,还要赔还萧静园的注目,连本二十元,输得汪慕苏有些发火起来。宋子英又做了一宝,那拿筷子的时候是用一个指头,这回汪慕苏压得大了,身边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,再扑一记青龙,就在银票上打了三百,又把章秋谷、陆仲文打在进门上的每人五十元一齐吃到青龙上去。开出来准是个进门,气得他目瞪口呆,只得向秋谷、仲文道:“我今天带的都是一千两的票子,我共该赔还你二位四百块钱,可好少停一刻再算?”秋谷听了并不开口,陆仲文却十分信他,连说:“不妨不妨,这几百块的事情,难道我们不相信你么?”汪慕苏道:“虽然如此,也要你们相信才好。”   说着,宋子英又做了一摊,汪慕苏仍旧扑了一记青龙,原在银票上打了四百,向秋谷说道:“你们两位为什么不多打些儿,就是赢了也好算些。”秋谷因接连赢了两摊,胆就放大了几分,因看宋子英做的暗号仍旧是个进门,便在进门上打了二百。陆仲文跟上去也打四百,萧静园也打了五十块钱,汪慕苏看他们已经摆好,伸过手来,把他们摆的注目一注一注的都吃到青龙上去。秋谷暗暗心中好笑,想:“这个人真真是个赌痴。”及至开出宝来,宋子英把一只筷子分开数目,那知竟是二十粒棋子,端端正正的是个青龙。宋子英假作大惊失色,面上现出一付懊恼的神情来。陆仲文见了也觉有些诧异,章秋谷看了这般光景,陡的把一桩事儿提上心来,暗想方才好好的赢了两摊,怎么又忽然变局?顿时把那先前的几分疑虑直变到二十四分,不觉豁然大悟,果然是他们弄的玄虚,做那倒脱靴的勾当。正在心中委决不下,却见宋子英皱着眉头,也取出一张票子赔了汪慕苏,回头向秋谷和仲文使了一个眼色,假作解手,走出舱去。秋谷只当作没有看见一般,坐着兀然不动,只有陆仲文跟了出来。   到得船头,宋子英不等陆仲文开口,先自家说道:“我真是糊糊涂涂的鬼摸了头,不知怎么少数了一个棋子,把好好的进门变作青龙,连我自己也有些不信。如今也不必说了,总是我自家不好,带累你们赔钱,只好我用心些儿再做几摊,你们重重的加倍打上几记,让他吃了过去,加倍输钱。好在他是个有钱的人,输掉几千银子也不要紧,你想是么?”陆仲文听了深以为然,正待开口,却听得汪慕苏在里头嚷起来,叫着子英道:“怎么你解个手儿要这许多时候,可是你才输了一摊,就把你的胆子吓破了么?”宋子英听了,慌忙进去。陆仲文也随后进来。宋子英向汪慕苏道:“你说的什么话儿,可是瞧我不起么?老实说输这几个钱还不放在心上。   你通共才赢了一摊,就要这般性急,不要停回输得多了,朝我讨起饶来。“   两人一面斗口,宋子英又做了一摊,却伸了三个指头。陆仲文趁着宋子英和汪慕苏说话,附着秋谷的耳朵,将宋子英的话向秋谷说了一遍,又叫他这一下务必重打些儿,秋谷微笑不答。这一回汪慕苏打得更大,除了把自己的银票收回之外,就在宋子英的银票上打了六百。再扑一记青龙,又把一张赢的五百块一张的银票还了秋谷和陆仲文二人。秋谷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十分明白,待要发作出来,又想且慢,我就依着他的说话再打一记出门,看那汪慕苏怎样。想着就把方才还来的银票一齐放在出门上边。陆仲文更在出门上打了一千,秋谷眼睁睁的看着汪慕苏,只见他果然又把出门上的注目,一齐吃了过来,放在自家一起。宋子英见已经打定,满心欢喜,心上想着,凭你姓章的这般利害,不由的也着了我的道儿,等到你心上边明白过来,已经输了千把银子,总算我和王云生报了上海的冤仇,一面想着,正要伸手揭去茶杯。就这个闪电穿针的时候,猛然章秋谷立起身来,长眉倒竖,凤目圆睁。   何郎粉面,现出两朵红云;沉令丰姿,变作一团杀气。从宋子英肩上伸过一只手来,把桌上的茶杯按住,喝一声:“且慢!”这一声不打紧,在别人听见原也不算什么,无奈宋子英等三个都是贼人胆虚,听他一声呼喝,看他满面怒容,就好像青天起个霹雳一般,彼此相看,一个个大惊失色。宋子英只得勉强问道:“章秋翁这是为何?”   陆仲文也觉不解,向秋谷道:“为什么这个样儿,可不是疯了么?”章秋谷冷笑一声,且不说破,只对着他们高声说道:“我晓得这摊棋子一定是个青龙,待我揭了茶杯大家观看,若是我说得错了,你们台上的注目,我情愿一概通赔。”宋子英听了,知道章秋谷已经识破机关,真是疾雷不及掩耳,只急得目定口呆,汗流体战。   待要和他硬挺几句,又晓得章秋谷武艺精通,不是好惹的人物,况且王云生吃过他的亏苦,被他轻轻的随手一掌,就跌了一个鹞子翻身。俗语说的:“光棍不吃眼前亏。”若要和他硬挺,挺发他的火性,动起手来,那一个是他的对手?可不是白白的吃了他一顿拳头,却上那里去喊冤枉?所以宋子英和萧静园面面相觑,不敢开口,只勉强挣出几句道:“章秋翁为甚这般生气?我们彼此客客气气的从不敢得罪秋翁,有什么开罪的地方,还请秋翁明讲。”说着又央告陆仲文,叫他劝解。陆仲文糊里糊涂的摸不着头脑,果然上去劝他道:“我们都是要好弟兄,何必这般动火?他们又没有得罪着你,为什么要做这种样儿,快些放了手,有话好说。”陆仲文的话还未说完,早被章秋谷迎面狠狠的呸了一口,大声说道:“你这个糊涂虫,自家上了别人的当,一些儿不懂,还来替他们劝和!我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和你细说,只把这一摊亮给你们看看到底可是青龙,就晓得我的说话不差了。”说罢,正要翻转茶杯叫他细看,宋子英等此刻真是万分着急,无计可施。汪慕苏只得硬挺几句道:“我们几个人在一起顽耍,本来只算是个书房局,算不得什么赌钱,就是有些输   赢也是常事。章秋翁也犯不着做出这个样儿。”秋谷听了更加大怒,厉声喝道:“好个无耻的棍徒,还敢多嘴!今天不打你,你也不认得我姓章的是何等样人!”就着就把左手向他胁下一叉,早把个汪慕苏叉得踉踉跄跄直跌出去。幸亏有船窗挡着,不然,几乎跌入河中。章秋谷把汪慕苏叉了一交,不由分说,就把茶杯一翻了转来,也用一根筷子,细细的拨着,叫陆仲文在旁细看,数来数去,只有十六个棋子,不是青龙是个什么?陆仲文直到此际方才明白过来。章秋谷早把注目收回,哈哈大笑道:“你可明白了么?”陆仲文连连点头。当下宋子英见事情败露,急得满面通红,心头乱跳,口中却还在那里支支吾吾的不知说些什么,秋谷也不去理他。   汪慕苏吃了一交筋,自家扒了起来,口内却还不服道:“反了反了,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样的穷凶极恶,难道如今世上没有王法的么?”秋谷冷笑一声,正要回答,忽回头见金媛媛立在自家身边,吓得花容惨淡,泪眼惺忪,那几个叫来的局都摸不着头脑,一个个急得愁蛾双锁,珠泪欲流。汪慕苏叫的陆韵仙,见汪慕苏跌了一交,恐怕连累到自家身上,更吓得面无人色,几乎要哭出来。秋谷见了这般光景,忍不住有些可怜他们的意思,便向金媛媛说道:“这事与你们无干,不必这般害怕,你同着他们到房舱去坐一回儿,免得在此碍手碍脚。”金媛媛巴不的这一声,连忙同着王小宝等一齐躲入后舱。这里秋谷向汪慕苏道:“你们这一班赌棍,平时做着那翻天印、倒脱靴的勾当,也不知被你们害了多少好人。今天在我面前还要装着糊涂,自家掩饰。你们未曾举意,也该打听打听我章秋谷可是受骗的人!上海的那一班赌棍何等的神通,尚且不敢在我跟前弄什么手脚,不要说你们这起无用的东西!”   这几句话儿,把他们骂得十分惭愧,只有汪慕苏勉强回道:“就算我们是个赌棍,可有什么凭据被你拿住?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,都好随口乱说的么?”秋谷又冷笑道:“你说你的赌棍没有凭据么?哼哼,我若要认真追究起来,只怕你们翻戏的罪名还在其次,那私刻钱庄图记、私造庄票的罪名,你们那里担承得起?我劝你不如听了我的说话当场认错,赔个礼儿,好在我们没有输钱,那有功夫来同你们作对,岂不还是你的便宜?若要一口咬定,不肯服输,那就莫怪了。”说着,手中拿出一张银票,朝他们扬了一扬道:“真赃现在,你们还能抵赖得过么?”原来方才秋谷收回注目之时,一并把汪慕苏打的一张银票取在手中,明晓得他们的银票都是假的,只有汪慕苏刚刚赔还秋谷、仲文的一张五百块钱的银票却是真的,不过把来摆个样儿。正是:   人情变幻,蜃楼海市之奇;世界沧桑,石火电光之影。   欲知后事,请看下回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二回 讨局帐当场出丑 托微波名士多情   且说章秋谷拿着一张银票向他们扬了一扬,宋子英看了更加着急,又听得秋谷朗然说道:“论起理来,你们做了圈套到处害人,本该把你们送官究治;但是你们都是穷苦出身,总算出于无奈,我也不来和你们做这个冤家。不过我替你们想起来,你们年纪正轻,人品也还漂亮,不是那巴结不出的人;那一样事儿不好去做,却要做这样倒脱靴、翻天印的事情?将来总有一天被人看破,送到当官,从此犯了案情,没有出头之日,何苦把父母的遗体这般糟蹋?难道你们除了这行生意,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么?”秋谷说到此际,声音倒反和平了些。宋子英等听了秋谷这几句心平气和的说话,不由得也有些良心发现起来,又听得章秋谷好好的向他们说道:“现在我也不来难为你们,只要你们把自己的来踪去迹,以及受了何人的指使,一一说得分明,从此洗心革面,大家痛改前非,切不可再做这行生意,我便把你们当场   释放,免了你们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。若再是这般不肯认差,那时莫怪我送官究治。到了公堂之上,凭你人心似铁,当不起官法如炉。到了那个时候,依然还要供招,可有什么趣味?“   宋子英听了,晓得秋谷的话虽然霸道些儿,却是实在不错,待要直说出来,又实在觉得面上惭愧,回过头来看萧、汪二人时,也是面上一红一白,那个样子甚是为难。宋子英明知今天这个局面是抵赖不来的了,左思右想,跑是跑不了,打又打他不过,只得要从实供招,红着脸支吾半晌,说出一句话来道:“这件事儿,与我们这在座的三人全然无涉。”说到这里,又半吞半吐的不肯直说出来。偏偏的这个当儿,宋子英的舌头也不听他的呼唤起来,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,倒缩住了半句。   章秋谷不懂得他的说话,焦躁起来,便向陆仲文说道:“他们既是不肯说明,我们也说不得了。我在这边船上守着他们,你赶紧上岸,到阊门去拜总巡,叫他派几个人来,把他们带去看押,再移县问他们的案情。好在这个事情是一面的官司,就是无人送办,也是他们巡察的责成。一定没有不准的。”陆仲文起初不知底细,真把宋子英当作好人,此刻被秋谷当场说破机关,他心上方才明白,由不得就恨起这班人来。听了秋谷的说话,答应一声,当真便要上去。   宋子英急了,心想也顾不得许多,只好直说出来,作个脱身之计罢了,便一一的向着秋谷、仲文从头细说:如何想了主意,本来只想去哄骗仲文;如何章秋谷到了苏州,被王云生的手下看见,他为了上海的事情结下了仇恨,要想个法子报仇;如何自己串同了萧、汪二人,要想把秋谷和仲文一齐打下水去,从头至尾一字不遗,细细的说了一遍。章秋谷恍然声道:“原来又是王云生这个奴才。”陆仲文不晓得这件事情,急问:“王云生是谁,和你有何嫌隙?”章秋谷约略把夏间的事情说了几句。陆仲文方才明白,却咬牙恨道:“原来他们是来算计我的,我还把他们当着好人。不亏你提醒了我,几乎上了他们的大当。”秋谷道:“如今也不必说了,他们既然认罪服输,我们又没有输什么钱,让他们走了罢。”宋子英等三人听了,好像逢了郊天大赦一般,免不得谢了秋谷一声,穿好了衣裳就要上岸。秋谷又叫住他们道:“你把方才赢我们的钞票,仍旧彼此掉换,我也把银票还你。”说着,便把一真一假两张银票取了出来给还了他们,仍把自己钞票收回。   正在掉换,忽见房舱内走出三个倌人。原来就是宋子英等叫来的局王黛玉、陆韵仙和金宝珠。他们一班倌人坐在后舱,把前舱的说话听得明明白白,晓得宋子英等三人是个倒脱靴的赌棍,王黛玉等就吃了一惊,想着自家的局帐恐怕有些不妥,又听得秋谷要释放他们上岸,更加着急,一齐拥了出来,每人拉住一个不放。只听得王黛玉先开口道:“宋大少,倪一径当耐是个好客人,局帐洋钱拨耐欠仔几化,故歇勿壳张耐是实梗样式。唔笃赌铜钱勿赌铜钱,生来勿关倪事,倪也勿好来管唔笃格事体;不过倪搭格局帐洋钱,阿好请耐开销脱仔,省得倪叫人到栈房里来哉。”   陆韵仙和金宝珠也是一般说法。宋子英满面通红,勉强说道:“现在又不是年,又不是节,收什么局帐!况且我又不是不来,停回到你院中再说。”王黛玉冷笑道:“宋大少,勿是倪来里说望门闲话。倪堂子里向名气要紧,耐宋大少阿好去照应仔别人罢,倪格局帐洋钱末,请耐开销脱仔,勿要晏歇点弄得大家难为情。”宋子英被他逼住了,开不出口来,待要发作,又怕章秋谷要帮着他们,待要赌气照数给他,又舍不得这许多的钱。正在迟疑不决,果然秋谷开口问王黛玉道:“他一共欠你多少局帐?”王黛玉急应道:“说起来是也无啥希奇,一塌刮仔勿到一百洋钱格事体。”   秋谷听了道:“这也不多。”又问金宝珠和陆韵仙时,每处不到五十块钱,合来也只有二百块钱上下,秋谷便向宋子英道:“一共二百块不到,你们料想也还拿得出来。他们堂子里头吃亏不起,你拿一百六十块钱出来,待我和你们分派。”宋子英听了虽然心痛,却是不敢不依。只得凑了一卷钞票出来,交与秋谷。秋谷接过,点了一点,分作三注,向王黛玉道:“你的局帐拿了八十块钱,他们两个合分八十,所差已是不多,也不必计较了。”王黛玉接了钞票,甚是感激,一同谢了又谢,方才放了宋子英等三人,回身坐下。宋子英满面羞惭,满心懊恨,同着萧静园、汪慕苏两个抱头鼠窜的上岸去了。这里船上的章秋谷同陆仲文叫船户把船回到阊门,分头登岸。   章秋谷倒贴了一天的船钱,又在苏州等了两天,贡春树已经来了。秋谷因他来得迟了,不免埋怨他一番,立刻收拾行李,发上上海轮船。章秋谷又到金媛媛处把局帐开销清楚,辞别了陆仲文和方小松。金媛媛却一直送到船上,嘱付了无数的话儿,无非是要叫他就来的意思,直至将要开船,小火轮的气筒鸣鸣的连放了几遍,方才上去。正是:   未免有情,芳草天涯之路;谁能遣此,销魂南浦之歌。   只说章秋谷和贡春树上了轮船,在船上没有什么消遣,把宋子英这件倒脱靴的公案细细的讲给贡春树听。春树抚掌称快,又道:“我正在疑惑,怎么不见宋子英,因为你匆匆促促的上船,没有工夫问你。原来我走了不多几日,出了这样的一件事情。但是那王云生吃了你两场亏苦,冤家结得更深了一层,以后倒要防备他些才是。”   秋谷道:“这样酒囊饭桶的奴才,难道我章秋谷怕了他么?”春树道:“不是这般说法,蜂虿有毒,那里防得尽许多?总是小心的为妙。”秋谷方点头称是。   过了一夜,不到七点钟,轮船已到码头。秋谷起身上岸,便拉了贡春树同住吉升栈,春树自然应允。秋谷到得栈房,当差的接着,开了房间。秋谷进房坐下,恰好对面有个客人走了,空了一间禄字官房,秋谷便叫茶房把春树的行李搬到对房安放。坐不多一会,当差的送上一搭名片来,还有几封别处寄来的信,秋谷一一看过。   当差又送上几张倌人名片,秋谷看时,见也有陈文仙的,也有张书玉、陆畹香的,惟有林黛玉的名片最多,竟有七八张光景。秋谷诧异起来,问当差的:“怎么林黛玉的名片有这许多?”当差的回道:“这林黛玉自己来过两次,又天天叫人到栈内来打听少爷几时回来,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和少爷商议。再三再四的分付家人,少爷一到上海,立刻要请少爷过去。也不晓得有什么事情。”秋谷听了甚是疑惑。暗想:“黛玉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和我商议?少停且去看他一趟就晓得了。”   章秋谷离了上海已有十几天,少不得要出去拜拜客人,会会朋友,料理些未了的事情。又到辛修甫、王小屏等各处去了一转,倒整整的忙了一天。辛修甫见秋谷回来,心中大喜,急急的问他办的事情怎样?秋谷也不隐瞒,细细的向修甫说了一遍,修甫不胜叹服。当夜修甫请他在一品香晚膳,又请了小屏、春树作陪,宾主只有四人,小屏问修甫可要叫局,修甫笑道:“今天他们两位初到上海,自然要把他们的相好叫来,一则好让我们看看他们的情景,二则他们一日三秋,也好叙叙这十来天的阔别。”这几句,说得三人都笑了。当下修甫写了局票,叫侍者发了出去,不消说各人是叫的老相好了。发了局票,各人又点了一张菜单,交与侍者,随意闲谈。   秋谷正把苏州的事在那里告诉王小屏,不想第一道菜还没有上来,叫的局陈文仙已经来了,扶在娘姨的肩上款步进来。先向修甫等打了一个招呼,慢慢的回身坐下,方才似嗔似喜、含怨含颦的叫了一声“二少”,随接下去说道:“耐倒好格,阿记得动身格辰光搭倪说一礼拜就转来,故歇耐算算看去仔几日,只怕三格礼拜要来快哉,倪末倒牵记煞耐。”秋谷听了,且不回答,抬起头来细细的打量他。见他穿一身白纱衫裤,头上只带着一排茉莉花条,趁着那杨柳纤腰,梨花白面,趁显得柔情似水,媚态如春。那头上的花香夹着些脂香粉气,一阵阵的透人鼻观中间,秋谷看得十分畅满。   看了一回,方向陈文仙道:“我到苏州去原为一件要紧事情,前几天事情没有办好,所以不得回来,并不是有心耽搁。”陈文仙不肯相信,把嘴一披道:“倪勿相信,耐有啥格要紧事体,倒说拨倪听听看。”秋谷因刚才和小屏说话,还未讲完,被陈文仙进来打断,王小屏又急于要听,秋谷便从头至尾把搭救程小姐的事情,看破宋子英的骗局,又一一说了一遍。王小屏也甚是佩服,不免称颂了一番。陈文仙却听得呆呆的,想了一会,好似想什么心事一般,回身把秋谷一推道:“耐格人末……”说了这一句,顿然闭了口说不下去,面上早红起来。秋谷听了他说了半句便不说了,摸不着他是说什么话儿,连忙问道:“我便怎么样,为什么不说下去?”   陈文仙飞了秋谷一眼,默然主语,那两边颊上红得就如雨后桃花,娇妍可爱。秋谷见了愈加疑惑,再三追问,文仙只是说不出来。修甫等看着陈文仙的神情,不觉哈哈大笑。陈文仙被他们笑得愈加不好意思,只得又向章秋谷说道:“耐替别人家赶事体,倒起劲煞。”说了又顿住不言,索性低下头去。红上春风之面,笑晕梨涡;羞融却月之眉,春添媚妩。秋谷到此,方觉心中明白,就是辛修甫等也猜着了几分。   正待要大家追问,只见金小宝笑盈盈的走了进来,先叫了秋谷一声,不等坐下,就向贡春树笑道:“阿唷!我道仔耐勿来格哉,今朝啥格好风吹仔耐转来,耐倒直头有良心格。”春树笑道:“我本来早想回来,无奈有些事体不得脱身。”金小宝不待说完,便问:“耐勒浪苏州有啥格事体?”春树笑而不答,小宝再三追问,王小屏听得不耐烦,正待说时,贡春树急使个眼风,王小屏便顿口不说。金小宝咕噜道:“倪勿来,耐阿搭倪说?”春树笑道,附在小宝肩上悄悄的说了几句,金小宝方才罢了。章秋谷也和陈文仙咬着耳朵讲了半天,不知说些什么。辛修甫在旁看着,只是微笑,向王小屏道:“你看他们的形状要好非常。我们虽在花丛阅历多年,那里赶得上他的资格?”正是:   前度刘郎,重访天台之路;巫山神女,空为朝暮之云。 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三回 会审官左袒黑心妇 金月兰不认薄情郎   且说章秋谷在一品香出来之后,少不得到陈文仙院内住了一宵,直睡到次日午间方才起身回栈。当差的上来回道:“昨天少爷出去之后,林黛玉那边又有娘姨过来打听,晓得少爷回来,说一定要请少爷过去。”秋谷听了并不言语,只点一点头,当差的便退了下去。秋谷略坐一回便到惠秀里来,刚刚走进弄堂,早见一个娘姨从弄内劈面走来。见了秋谷连忙一把拉住,叫一声:“二少,为啥昨日勿来?倪大小姐牵记得来。”秋谷看时,原来就是林黛玉用的娘姨,便跟着他举步进门,匆匆的走上楼去。那娘姨先就嚷道:“大小姐,二少来哉!”秋谷刚刚走上楼梯,早见林黛玉一身素服,满面春情,袅袅婷婷的从房内掀着门帘走了出来,一把搀着章秋谷的手,同进房中坐下。   黛玉就坐在秋谷身旁,笑盈盈的说道:“长远勿见哉,身体阿好?倪一径来浪牵记耐呀。”秋谷也含笑应酬了几句,黛玉又笑道:“耐是昨日仔转来格,转来仔为啥勿来?阿是先要去看看唔笃老相好,倪搭是想勿着来格哉?”说着,秋波斜睨,启齿嫣然。秋谷见了黛玉这般态度,如此风情,任是阅历再深些儿的人,也由不得心飞神荡。暗想林黛玉的一身功架着实不差,陈文仙的面貌虽然比他好些,那外面的应酬那里赶他得上?便不由也携着黛玉的手,低声笑道:“你难道不是我的老相好么?我除了你,还有什么相好?”黛玉回眸一笑,答道:“阿唷,二少爷勿要客气,倪陆里有格号福气,只要耐二少长到倪搭坐坐,赏赏倪格光好哉,只怕倪搭小地方请耐格二少爷勿着啘。”   秋谷倚在榻上温存调笑了一回,方问林黛玉:“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议?”黛玉道:“耐阿晓得大金月兰吃仔官司,拨包打听捉得去哉。新衙门问仔一堂,故歇移到县里,耐啥还朆晓得介?”秋谷听了失惊道:“我昨日刚在苏州回来,那里就会晓得?月兰的性情本来不好,几次三番在人家逃走出来,我早料到他一定要吃了官司才罢;现在果不其然,闹了乱子出来,我也没有工夫管他这般闲事,你也不必管他。”黛玉听了,把秋谷手臂上拧了一把道:“耐格人生得实梗狠心,倒直头看耐勿出。月兰格脾气勿好,待耐总算勿差,千日格坏处末,也有一日格好处,耐总算看倪面浪,搭俚想想法子,也是唔笃两家头相好仔一场。”   秋谷起先还不肯答应,禁不得林黛玉向来和金月兰甚是要好,再三央告秋谷和他想个法儿,又道:“月兰带信出来,叫倪托耐阿好搭俚想想法子。俚说上海地方无拨啥格熟客,只有章二少是格好人,总要托俚说句好话。谢谢耐格,耐总算看俚苦恼,去保仔俚出来罢。”秋谷听到这几句说话,不觉恻然。想起苏州初次相逢,自成心许,何等缠绵,春融蝴蝶之魂,帐暖鸳鸯之梦。不想到了上海,不满半年,金月兰又闹了这个乱子。想着黛玉的话倒也不差,心上便有几分活动;又被林黛玉撒娇撒痴的一定要他答应,秋谷乐得顺水推船的做一个现成人情,便答应了黛玉。   却又说道:“我虽然答应了你,却还没有晓得月兰犯了什么案情,怎么好替他说话?”   黛玉就把金月兰的事情向秋谷说了一番,秋谷方才晓得,便去寻着了辛修甫,托他出一封信到县里去和金月兰说情。如今且把章秋谷一边暂时按下,先把金月兰的情节细说一番。   只说大金月兰自从在潘吉卿家卷了许多金珠首饰逃走出来之后,到了上海,本来要到旧时姊妹的院中暂时借住。无奈他的那一班姊妹都晓得他本是黄中堂家的逃妾,现在又是从苏州逃走回来;你想这些堂子里的倌人个个怕事,那里担得起这般风火?所以一个个都支吾推托,不肯留他。月兰无奈,只得在四马路上一个栈房内暂时住下。不想潘吉卿因金月兰卷了金珠逃走,直把他气得一个发昏。潘吉卿向来吊膀子的工夫甚好,所以有些女人都肯倒贴银钱。潘吉卿历年积聚下来的私财,多是一班妇女倒贴他的,这一下子被金月兰卷了一个精光,丝毫不剩。潘吉卿一生精力仅仅乎博得这点金珠,如今被他卷得精光,潘吉卿如何不气?气到极处,发起恨来,连夜到轮船局单雇了一只小火轮,立时生火开船赶上前去,罚咒一定要寻到月兰和他算帐。那知小火轮虽然单放,却开船的时候已是十二点钟,依旧赶他不上。   潘吉卿到了上海,落了一家后马路的栈房,便托了许多朋友四处打听金月兰的消息。又叫了包探来,交给他一张月兰的照片并一张失物的清单,叫他用心杏访,寻到了从重酬谢。那包探接了照片和失单,自然明查暗访,格外当心。不到一礼拜,居然被他访缉出来,晓得金月兰住在鼎升栈内,立刻照会了潘吉卿,禀了捕头,带了几个探捕,径到四马路鼎升栈搜捉。   金月兰刚刚起来梳洗,正在簪花顾影,对镜梳头的时候,那里想得到有人捉他?   几个包探巡捕一拥而入,自然是瓮中捉鳖,手到擒来。连金月兰的行李衣箱,一齐都带到捕房里面。金月兰免不得在巡捕房内关了一夜,明天九点钟解到公堂,会审官问了几句,便传了原告上来,当堂对质。金月兰听得潘吉卿告他卷物私逃,并说他是自家的逃妾。金月兰虽然有些胆寒,到此也顾不得了,只得按定心神,细细的想了一会,方才供道:“俚耐格闲话,才是瞎说,大老爷勿要听俚。倪一径来浪天津做格生意,今年二月里向刚刚转到苏州,拨俚耐碰着仔一转,倒说看中仔倪哉,要包倪一节生意,叫倪同俚转去。勿壳张倪到仔俚耐屋里向住仔一节,洋钱末无拨,倒说勿肯放倪出来。倪也叫无说法,只好等俚出门格辰光,自家走仔出来,故歇俚耐顶倒说倪是俚格小老姆,还说倪拐仔俚格物事逃走。大老爷问俚,阿有逃走格凭据?阿有讨倪格婚书?格号冤枉,要求大老爷搭倪伸冤!”会审官听了金月兰的口供,觉得甚是有理,便又问了潘吉卿一回,果然没有婚书,也没有卷逃的凭据。会审官便有不直潘吉卿之意,无奈潘吉卿一口咬定金月兰卷逃是实,会审官道:“你既然没有婚书,这金月兰便算不得你的妻妾,怎么好说他卷物私逃?”   原来这位会审大老爷也是个风流人物,他见金月兰语言伶俐,丰态温存,不由的就存了一个开脱他的意思,所以语言之内有些偏护着他。潘吉卿见会审官不肯认真追究,便着了急,又上去回道:“不瞒老公祖说,他临走的时候委实卷了几千银子的东西,如今只求老公祖把他的赃物追了出来,别的事儿也就不必提起了。”当下会审官听了,只得正颜厉色的把金月兰叫到公案旁边认真追问。怎奈金月兰死也不肯认帐,只说:“实在没有卷他的什么东西。”会审官问了一回,又把金月兰的衣箱行李吊上公堂,一件一件的打开,当堂查看,却是些半旧不新的衣服,还有些香水、手巾、肥皂等妇女应用的东西,并没有潘吉卿失单上的物件。原来金月兰到得上海,把苏州卷出来的金珠,通通寄放在别人家内,预备潘吉卿万一访着了风声,只要没有真赃,便好和他白赖,你想金月兰的心思可利害不利害?   只说当时会审官见并无赃证,便冷笑了两声,直把一个潘吉卿急得满心火发,七孔烟生。但是自家身在公堂,又不敢当真怎样,只得忍住了怒气,再三求那会审官要他追究赃物。会审官听得不耐烦道:“这样没头没脏的事情,又没有证人,叫本府怎生追究?况且会审公堂的案件,一天最少也有十余宗,都像你这样歪缠,本府那有工夫和你管这般闲事?”说着不由分说,叫了廨差过来,分付把金月兰取保释放。潘吉卿听了更加着急,此时顾不得利害,高声嚷道:“老公祖,不要这样糊涂,这金月兰放是万万放不得的。他就是黄大军机府中的逃妾,苏杭上海都存过案的,老公祖难道忘了么?”会审官听说金月兰就是黄中堂府中的逃妾,倒不觉吃了一惊;又听潘吉卿说他糊涂,登时大怒,把公案一拍道:“你既然晓得他是黄相国府中的逃妾,为什么要把他留在家中,难道你是不知法律的么?”那潘吉卿方才原是气愤头上,一个不防备脱口说了出来,被会审官一句话儿提醒,心中懊悔起来。   暗想:我怎的这样糊涂,一时说了出来,我自己收留人家的逃妾,先有一个处分,这不是自寻苦吃么?又听得会审官向金月兰说道:“你既是黄府中的逃妾,我也不来问你,只把你们移到上海县去,听他发落就是了。”便叫廨差把金月兰押下堂去,又叫潘吉卿回寓候传,这且不表。   只说金月兰到了上海县中,暂时押在官媒家里,甚是心集,只得带信出来,叫林黛玉转请章秋谷替他设法。不料章秋谷又到苏州去了,好容易等得秋谷回来,被林黛玉缠绕不过,只得去和辛修甫商量,托他发信到县和金月兰说情。辛修甫本来和这位县大老爷的交情甚好,果然写了信去,不到十天,金月兰已经放了出来。你道金月兰的这一场风波为何消化得这般容易?原来金月兰在杭州逃走出来,这位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想着月兰虽然可恶,却又碍了自家相府的名声,不便追拿到案,只在上海、苏州两处存了一个县案,不准他到处为娼,原没有办他的意思。上海县接了新衙门的公事,只把他暂时收押,也没有问过一堂。凑巧辛修甫写信到县和他说情,上海县也乐得做个现成人情,立刻叫他取保。   金月兰出来之后,免不得到林黛玉家来见章秋谷。秋谷见他脂粉不施,花容瘦损,觉得他也甚可怜。金月兰见了秋谷,却是十分惭愧,满面通红,几乎要滚出珠泪来,勉强忍住了,默默无言。秋谷明知他的意思,只好反安慰他几句。从前的话一字不提,又恳恳切切的劝了他一潘。金月兰也甚是感激,在黛玉处住了两天,想上海立脚不住,又不愿再入风尘,只得摒挡行李仍到天津去了。到得天津,搭了宝华班的班子,生意甚好,居然车马盈门。这是后话,不必提起。   只先苦了黄伯润,后苦了一个潘吉卿。黄伯润花了八千银子把他娶到家中,真个是心坎温存,眼皮供养。徐娘姽婳,正当碧玉之年;夫婿温柔,况有潘郎之貌。   这也算得是一双两好,地久天长的了。谁知这金月兰得福嫌轻,自寻烦恼,不晓得他为了什么事儿,偏要想着方法一溜烟逃出来。可怜这位黄公子的爱情,那里一时就割舍得下?气得一个半死,醋得一个发昏,人财两空也还罢了,还落了一腔闷气发泄不来。遇着了那月夕花朝,免不了就要长吁短叹。这还不必说他,最苦是潘吉卿,他平日间千刁万恶,无所不为,专靠着倌人倒贴的银钱,供给他日用起居的挥霍。他晓得金月兰是在中堂府内逃走出来,一定有些积蓄,便把生平吊膀子的手段施展出来,要想金月兰的倒贴。不想他运气不好,失了眼睛,非但倒贴不曾想着,反把自己的十余年积蓄贴在里头,被他卷得精光,还不说一个“谢”字。正是:   当年渔父,难寻洞口之春;旧日萧郎,肠断天涯之路。   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四回 章秋谷有心试名妓 玉太史临老入花丛   且说潘吉卿妄想痴心,要想月兰倒贴,不料非但不能如愿,反被金月兰卷了几千银子的金珠首饰逃走出来。潘吉卿历年以来的积蓄都被他一卷而空,自家想想,花了无数的精神,拚着自家的性命,去巴结那班妇女,方才得来的这点东西,一齐卷得干干净净,尺寸不留。看官,你道这潘吉卿如何不急?看着金月兰这般样子,你想这班倌人何等狠心,那般辣手,那里还有什么天良。所以堂子里的倌人万万娶他不得,这些说话都是在下阅历有得之言,并不是信口开河,有心捏造。   闲话休提,书归正传。只说章秋谷自从到了上海,便有辛修甫等一班好友,一个个轮流接风。不知不觉的过了几天,看看节近中秋,金风送爽。秋谷这一节的局帐,止有王佩兰和陈文仙两处多些,其余都不过七八个局,或是一两台酒,为数不多。王佩兰家自从为了金水烟筒跳槽之后,一直没有去过,算来也是有限。只有陈文仙院中有二十几台酒钱,八九十个局钱。秋谷约略算了一算,自家在常熟出来,带了几千银子,没有用掉多少,算起来尽够开销。局帐倒不过四百块钱的光景,倒是杨庆和银楼帐目有七百多些,就是拿了一支金水烟筒,也没有什么别的。秋谷一注一注的算了一回,大约连戏园、大菜馆、马车行这几处的零碎帐目并在一起,差不多也要一千五百块钱。便开了皮包,取出一张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汇票,到后马路钱庄上去兑了许多钞票回来,先到杨庆和去把帐算清,便回到兆贵里来。   这几天将近中秋,大家收帐,堂子里头的生意狠是清淡。陈文仙恰好在家。秋谷进去坐了一回,忽然心上转了一个念头,暗想:上海的倌人只爱银钱,只要有了银钱,没有办不到的事体。就是倌人见了客人,装出多少假情假义,十分要好的样儿,这也是银钱买出来的,并不是倌人当真爱着这个客人。如今文仙的待我总算不差,但是他究竟心上如何,我却无从晓得,何不趁着开销局帐的时候,想个法儿试他一试?只说我盘缠用尽,家里的钱还没有寄出来,你们这些局帐只好一齐等到节后开销,现在却无从想法。看他听了我的说话,神色如何,那待我的心是真是假就看出来了。   想定主意,就向陈文仙招手,叫他过来,自家脸上故意装出一付气闷的样子。   陈文仙见秋谷招手叫他,慢慢的走过来,坐在秋谷肩下,问道:“啥格事体,说哩。”   秋谷假作皱着双眉,摇头不语,文仙连问了几声,见秋谷依然不答,发起急来道:“耐今朝啥格道理,跑得来阴阳怪气,一付勿高兴格面孔;问耐闲话末,一声勿响,阿是倪得罪仔耐哉?”秋谷听了,方才抬起头来,把文仙的纤手握在手中,叹一口气道:“你也没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,这会儿我有我自家的心事。”文仙听了章秋谷的说话,抬起秋波,向他注视,果然见秋谷双眉深锁,一付不高兴的神情。陈文仙不知为了何事,反着实吃了一惊,连忙问他为甚事情,秋谷却默然不语,呕得陈文仙急了,赌气立起身来。秋谷方又叹口气道:“我的事情和你说也没用。”便又顿住了不说下去,急得陈文仙媚眼微睃,金莲双顿的埋怨他道:“有啥格事体,豪燥点说哩,耐看格付架形,阿要讨气。”   秋谷见陈文仙当真急了,暗暗好笑,方才附着他的耳朵悄悄的告诉他道:“我到了上海已经一节多些,家里带出来的钱差不多将要完了。前天我寄了一封家信回去带钱;还没有接到回信,恐怕节前是来不及的了。不瞒你说,我节边的开销帐目共要一千多些,勉强借贷了些,却还只有一半,还有堂子里头的局帐,也要差不多五百块钱,实在想不出个法儿,这个秋节如何过得下去?你想,现在已经逼近中秋,正是大家收帐的时候,那里一时想得出什么法儿?况且堂子里头的局帐,节边都要开销,更是有关场面,叫我心上怎生不急?”陈文仙听了方才明白,倒觉放下了心,“嗤”的一笑道:“倪当仔耐啥格事体实梗格发极,一塌刮子少仔几百洋钱,也用勿着实梗样式啘。倪搭格局帐是倒无啥希奇,耐有末开销仔点,无拨末也勿要紧。   秋谷听了心中暗暗欢喜,索性逼紧一步道:“你还没有晓得我的意思,你这里的局帐虽不要紧,但是这一班房间的娘姨、大姐,都是天字第一号的势利心肠,我若是到了节边局帐都付不出来,以后还有什么脸儿再到你院中行走?”说着,脸上做出那懊恼万分的样子,又向文仙道:“我今天来了一趟,明天还要出去寻人设法。   若是这几天之内借到了钱,还了你们局帐,我自然在你院中照旧往来;若是借不到钱,那就要直等家里的钱寄了出来,方能再到你院中走动。所以我今天特地到你这里来暗中和你说明,节前若是不来,你不必叫娘姨寻我。“说罢,又做出一付无奈的神情,对着陈文仙大有黯然销魂之意。陈文仙被秋谷这一番做作,不觉也把他的心事提了上来,蛾眉蹙黛,凤目含波,看着秋谷的样儿,也觉有些凄楚;便一把搀着秋谷的手,梨涡低熨,檀口斜偎,似笑不笑的对他说道:”耐慢慢交看嗫,勿要实梗性急,就是局帐勿开销末,也无啥希奇啘。“秋谷又附耳向他说道:”不是这般说法,这班带房间的相帮,掮带挡的娘姨、大姐,都不是什么好人,将来他们传说出去,还要说你做了恩客,所以连局帐都没有开销。你们做倌人的名气要紧,那里禁得起这样的一个名声,你想我这句话可是不是?“陈文仙听了,觉得章秋谷的说话果然不差,便也觉得为难起来。   想了一会,忽然想着了一个主意,便咬着秋谷的耳朵说了一回。秋谷连连摇头道:“这个办法不妥,况且我也不是这样的人。”文仙听了皱着双眉,又向秋谷耳边说了一会,秋谷还不肯答应。文仙不由分说,支开了房里的娘姨,取出首饰匣来,捡了两件不知什么东西,忙忙的仍把首饰匣儿收好,跑过来就塞在章秋谷衣袖管内。   秋谷看时,见是一只金刚钻戒指,一付蒜苗梗式的金镯头。暗想:陈文仙的为人果然不错,真是上海的平康队里数一数二的好人。   此时章秋谷的心上十分畅满,一时间心花大放,色舞眉飞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这一笑,笑得个陈文仙摸头不着,疑诧异常。外房间的娘姨人等听得秋谷放声大笑,不晓得他为的什么,一齐赶了进来,见文仙呆呆的立在秋谷旁边,也不开口,宝珠姐便问秋谷道:“二少为啥实梗高兴,阿好说拨倪大家听听。”秋谷听了,把一只戒指,一付金镯在袖中掏了出来,放在桌上,陈文仙看了着急起来,连连的咳嗽几声,似乎叫他不要说出来的意思。秋谷虽然听见,那里管他,对着宝珠姐等把方才的说话讲了一遍,只把骂他的话掩过不提。又说自己要试试文仙的心到底是真是假,所以掉了一个枪花,撒了一番大谎,“幸而你们先生果然是个好人,居然没有上当。要是换了一个势利些的倌人,说话中间得罪了我一句两句,哈哈,我姓章的今天就要对你们不起了。”宝珠姐等听了,倒大家呆了一回,宝珠姐方才开口笑道:“阿唷,看耐二少爷勿来,倒直头来得利害跺,区得倪先生待耐二少是轧轧实实格一片真心,勿然是今朝推扳一点露仔马脚出来哉。”   陈文仙到此方才恍然大悟。暗想: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很刻毒,今天险些儿被他试了出来。不觉的桃花敛恨,柳叶含颦,佯嗔薄怒的对秋谷瞪了个白眼道:“耐倒好格,倪啥格地方得罪仔耐,洛里一样事体倪待耐勿是真心,耐倒说拨倪听听看!”   耐自从到仔倪搭直到故歇,说勿长久末也五六节哉,阿有啥两三年格老客人,勿晓得倪格脾气,想出格号挖掐心思来拨当倪上,阿要讨气?区得倪勿是格号坏人只认得铜钱勿认得人格脾气,勿然是拨耐说起来也好哉啘。耐自家想想看,两三年工夫倪阿曾待错歇耐,勿要说是故歇,总算有点……“文仙说到此间,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口,似乎有些说不出来,两颊微红,横波斜溜,向着秋谷掩口而笑,又在秋谷肩上打了一下道:”耐格人,就叫无拨良心。“说着又向宝珠姐等说道:”倪故歇想起来,上海滩浪格客人直头无拨良心!倪刚刚要是推扳仔俚一点,是只怕俚又要跳槽,跳到王佩兰搭去哉。“说得宝珠姐等大家笑了。   那秋谷此时满心欢喜,倒也说不出什么话来,只是细细的看着文仙微微含笑。   此时八月初旬,天气尚热,文仙穿着一身本色金阊纱衫裤,光艳照人。宝髻盘云,蛾眉掠月,真个是雪肤花貌,素口蛮腰。秋谷本来和文仙甚是要好,现在却凭空的添了几分爱情。文仙为了方才的事情,说是瞧不起他,不免还要咕噜几句。秋谷只得温存安慰了一番,文仙方才罢了。秋谷看着文仙十分清丽,十分快意,就十分的密爱幽欢。这一夜,秋谷自然不回栈房,就在文仙院中住下。正是:   鹊桥乍渡,蟾月刚圆;宝帐低垂,炉烟不动。春掩铜屏之影,鞋凤双翘;暗传膏沐之香,云鬟半卸。口脂微度,香融雀舌之酥;宝靥低偎,斜背春灯之影。嫣薰兰被,私语轻轻;冰簟银床,清宵细细。   真个是:   但为蝴蝶甘同梦,愿作鸳鸯不羡仙。   如今且把章秋谷一边暂时按下。提起一位前辈的太史公来。这位太史公姓王,号叫伯深,却是常熟人氏,同章秋谷总算是个同乡,还是他的父执。这位王太史本来是寒士出身,家中一无所有,直考到五十多岁才点了翰林。留馆之后,他想着在京城里头当这个穷翰林,也没有什么趣味,况且当翰林的就同那外省的候补人员一样,是要倒赔浇裹的。京城里米珠薪桂,他那里当得起这个翰林?想来想去,想着了一条道路,托了一个同乡的京官,把他荐到上海道幕中,差不多就算是这上海道的顾问官一样。那时维新的风气未开,八股还没有废掉,这位观察公也是个守旧家,同王太史谈论起来倒也意见相合,水乳交融,宾主之间甚是相得。那江海关道是关道中著名的好缺,所以王太史的束修每年竞有二千余金。玉太史喜出望出,索性把家眷搬到上海,住在一起。手内有了束修银子,登时就花天酒地阔绰起来。   原来这班专读死书、专做八股的书呆子,往往少年时节不敢荒唐,一到中年以后,中了进士,点了翰林,自以为是功成名就的了,免不得就要嫖赌起来。却是不嫖则已,一经涉足花丛,定是那天字号的曲辫子;不赌则已,一经走到赌场,便是那专输钱的冤大头。这位王太史少年寒素,没有中举人的时候,抱着一部直省闱墨,拚命揣摩;买了一部策府统宗,尽心摹仿。一天到晚只想着怎么好中进士,如何能点翰林,把那心地中间本来所有的一点平旦之气,早已磨灭得干干净净,那里还有工夫来想这样的事情!现在点了翰林,处着这般优馆,又住在上海这花营柳阵的地方,自然也要不安本分起来,天天在四马路堂子里头碰和吃酒,闹得一塌糊涂。却又实在是个外行,弄出许多笑话,他自己还扬扬得意的不以为奇。正是:   放着个玉堂学士,须发飘萧;辜负他金雀丫鬟,风情旖旎。   还有王太史许多笑话,九尾龟出现新闻,都在下回分解。   上一页   上一页   第六十五回 老风流艳福难销 美少年名花独占   且说前回书中说起王太史的现状,免不得先把王太史的许多笑话一一的演说出来。只说王太史有一天,在人家席间看见了一个公阳里的姑苏金寓,不知怎的就十分倾倒起来。这金寓原是上海滩上数一数二的人物,年纪已有二十五六的光景,虽然半老徐娘,却是尚饶丰致,更兼丰容盛翦,皓齿明眸,应酬甚是圆融,谈吐也还不俗。只是有一件,脾气不好,爱做恩客,爱姘戏子、马夫,正经花钱的客人,反把他高高的搁一在旁,正眼儿也不去看他一看,往往惹得客人发起火来,从此绝迹。他却毫不放在心上,依然还是我行我素,不改丝毫。一连嫁过几回,都是贵家公子,殷实商人。嫁过去到一年,便拚命的百般吵闹,寻死觅活,闹得个不可开交。人家被他闹不过了,赌气放他出来,凭他怎样,他却安安稳稳的重落风尘,琵琶再抱。你想这样的人,那里有什么良心?王太史却偏偏的看中了他。当夜席上转了一个局,翻台过来,就吃了一台酒,又连着碰了一场和,从此就天天在金寓院中走动,尽心竭力的报效起来。   王太史每年的修金虽然也有二千多银子,那里禁得起他这样的狂嫖,免不得要向别人借贷。只要金寓说出来的说话,他无有不依:金寓说一声要上天,他就立刻去搬梯子;金寓说一声要入地,他就立刻去挖深坑。总而言之,王太史待承金寓的这一番“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”的光景,若用在父母家庭之内,便是那孝感动天的孝子;用在君臣纲纪之间,便是那精忠贯日的忠臣。   王太史这样的待承金寓,只指望有些情愫到他,谁知金寓的心思却大是不然。看着王太史腰驼背曲,又留了一嘴的胡须,这样的神情还要去勉强学那风流解数,嘻皮笑脸动手动脚的,心中甚是厌烦。凭着王太史万种温存,十分巴结,从没有一些儿笑面待他,只是冷冰冰的面孔,待理不理的样子。王太史那里晓得,还是在他身上拚命的花钱。依着金寓的意思,那里肯叫他沾着自家的身体!却被房间里娘姨苦苦相劝,为的生意起见,没奈何勉勉强强的留了王太史两夜。   王太史受了金寓的特别利益,自以为荣幸非常。看见了不论何人,见一个告诉一个,只说是自己这般年纪,居然也有和他相好的倌人,这真是难得的奇缘,一生的知己。差不多就是西子太真之遇,瑶台月府之逢。别人听了他这般说法,都在背地里笑他,只不好当面说破罢了。王太史那里晓得,只是昏昏沉沉的,一天到晚除了办几件公事、拜几处客人之外,其余的工夫都是销磨在金寓那边。自从三月间做起,直到四月尽边,差不多也花了一千多两银子。在王太史的心上想来,可算得是和盘托出,竭尽绵薄的了。王太史的出身虽然本是宦家子弟,却是家世清贫,看得这一千多两银子的人情,真是天大地大,无大不大,出了一身臭汗,忍着满心难过,方才高高的捧了出来。这要是除了金寓,换了第二个人,未必想得动他这一千银子。怎奈在金寓眼中看了却是平淡无奇,看得他屁也不值一个。   有天晚上,这位王太史在金寓院中张筵请客,到了许多客人,金寓却只是冷冷的样子,酒也不斟,曲也不唱,只懒洋洋的在王太史背后坐了一回。恰好别处有人叫局,相帮传了局票进来,金寓趁此霍地立起身来,换了衣服,也不招呼台面,竟是一言不发的翩然而去。台面上客人看了金寓这般慢客,一个个都有些代抱不平。王太史却是一毫不觉,只当没有这件事儿,依然高兴非常,春风满面。众客人看见主人这般的大度优容,倒不好意思开口,只得罢了。及至金寓出局回来,仍是默然坐下,没有一句话儿。房间里的娘姨替客人装水烟,一个个一齐装到,独独的空过了王太史一个主人。   众人看见这样情形,十分不忍。就有一位姓陆的客人,叫做陆云峰,少年口快,慷爽非常。他见了王太史瘟得利害,再也忍耐不住,向着他冷笑一声道:“王伯翁真好耐性,真是十年养气,方有这样的忍耐工夫。要是换了我们这班少年,早已对他不起的了。”王太史听了,还不甚明白他的意思,连忙问他说的是那一路的话儿。陆云峰又冷笑道:“我们做客人的花钱吃酒,又不漂他的账,又不借他的光,为什么要受他们的这般闷气?”   王太史还未开口,金寓早瞅了陆云峰一眼,微微笑道:“陆大少勿要动气,倪是生来老老实实格脾气,无拨啥格多化瞎巴结,瞎应酬。刚刚碰着格王大人,搭倪一样格脾气,所以王大人到倪搭来,倪赛过当俚自家人,随随便便,总归是实梗样式,王大人也从来朆扳歇倪格差头格。像俚笃格排时髦倌人,嘴里向末说得蛮好,轧实肚皮里向一肚皮才是格枪花,格号样式倪是生来勿会格,只好请唔笃各位大少包涵点倪格哉。”陆云峰听了金寓的一番花言巧语,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来,只好冷笑一声,也就罢了。只有王太史听了金寓的话,说是把他当作自家人一般看待,这一喜,喜得非同小可,霎时间手舞足蹈,眼笑眉开,好似那甘露人心,醍糊灌顶,甜迷迷的,不知不觉直望耳朵里钻了进来。便对着众人说道:“你们大家都说我是个瘟生,那里晓得我们的要好!你想,倌人做了客人,把客人当作自己家里的人一般看待,要好到这个分儿,还要打算叫他怎样呢?”大家听了虽觉好笑,却又不好当面驳他,只好放在肚里,勉强附和几声。   金寓坐在王太史身后,听见他这般说法,忍不住把嘴披了一披,背过脸去扑嗤一笑。偏偏的又被陆云峰看见,实在气他不过,对着王太史笑道:“王伯翁的话儿果然不错,金寓和你十分要好,竟把你当作自己家人,这才算得你王大人的颜色。要是换了别人,那里有这般资格?恭喜恭喜,指日你一定要发大财。”这几句话说得刻毒,把一个王太史说得满面通红,又不好当真发作,只得说道:“我们一向客客气气的,这是什么顽笑,真是岂有此理!”众人听了陆云峰的说话已是要笑,再看了王太史面红耳赤的那种样儿愈加好笑,由不得一齐放声大笑起来。笑得个王太史认真又不是,不认真又不是,面上越发红了,坐在席上如坐针毡,好生难过。亏得有两个懂些事务的客人恐怕王太史恼羞变怒,连忙对着众人摇手,使一个眼风,止住了众人的笑声,又寻些别的话儿和王太史问答,方才把这一件事儿叉了开去。当下敷衍了一回,众人见时候已经不早,便请主人赐饭。王太史叫娘姨搬上干稀饭来,大家吃了些儿,谢过了扰,一哄而散。正是: